難忘那味道

　　“媽”望著端菜上來的母親，我皺了皺眉，“你不是知道嗎，我不喜歡吃魚�！�

　　“我知道”母親走來，笑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但你總是要嘗嘗的，不是嗎？”

　　于是我便沒說話了，卻依舊用表情表達(dá)著我的不滿。魚燒的很好，色澤紅亮，鮮香四溢，還有幾縷熱氣緩緩地升騰著。然而我卻依舊沒有什么胃口去動它，看著這油光紅亮的魚也不過仿佛在看一塊燒的通紅的磚。但既然叫我嘗一嘗，那就只能嘗一嘗吧。于是便拿起筷子，胡亂地?fù)v一通——也是如同嚼蠟一般。

　　我不愛吃魚，甚至可以說是深痛惡覺。

　　以至于我自己都對自己產(chǎn)生了一些疑惑，我為何如此不愛吃魚？然而忽地想起我年少時(shí)，似乎是很愛吃魚的，也不知是何時(shí)變成了現(xiàn)在這般地步�，F(xiàn)在想想，也許是我那已經(jīng)失去的，卻又難忘的曾祖母吧……

　　我兒時(shí)，一家四代，十幾口人都住在一個(gè)大平房里。曾祖父是倒插門進(jìn)來的，在家里也沒什么威望。而且，很早——大概五六十歲時(shí)——就去世了。我對他的印象僅僅停留在家人的只言片語中。

　　而我的曾祖母呢？她活了很多年紀(jì)，在我被生下時(shí)她就已經(jīng)有九十多歲了，是真正的上個(gè)世紀(jì)的遺民。也正因此，她的封建思想非常濃重。而與曾祖父不同的是，她在家中很有威望。只要是她說過的話，全家老少很少有反對，乃至反駁的——不過曾祖母很少在家中說話。當(dāng)家中遇上大事，要全家一起討論時(shí)，她也總是默默地坐在主座上，很少開口。盡管如此，只要那個(g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響起，原本討論地?zé)峄鸪�天的眾人必然都會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聆聽著她的發(fā)言。

　　因此，家中大部分人還是非常尊敬，以至于說畏懼她的——卻不包括我。

　　已經(jīng)說過，我被生下來時(shí)，曾祖母已經(jīng)很老了。我的出生對于已過鮐背的曾祖母，可以說是一個(gè)意外之喜。再加上我又是個(gè)男孩，封建的曾祖母自然是更加喜笑顏開，對我的寵愛甚至已經(jīng)可以說是溺愛了。我在記憶中甚至搜尋不到她對我大發(fā)雷霆的樣子。

　　于是，我便成為這家中唯一不怕曾祖母的人了。

　　盡管如此，我對她的記憶卻總是殘缺的。除了那幾根花白的頭發(fā)外，我對曾祖母印象最深的，便是她最拿手的菜——紅燒魚了。

　　曾祖母裹了小腳，諸事不便。平時(shí)煮飯燒水都是由母親或祖母來做。然而每逢節(jié)日，或是親朋好友到訪，她必定要人扶著上廚房，親自下廚。這，便是我平日里最期待，也是最盼望來到的時(shí)刻了。

　　曾祖母設(shè)宴，第一道菜必然是一道涼菜，或是涼拌黃瓜，或是涼拌木耳，總之都是我不喜歡吃的。這時(shí)我便會感到稍稍地失落，卻又把頭轉(zhuǎn)向廚房。廚房的門雖然是緊閉的，卻可以聽到從里傳出的翻炒聲，還有不是飄來的幾縷醬油香與蒜香。我失落的心就又提上來了，這不正是我最愛吃的菜——紅燒魚嗎？我不禁期待地咬住筷頭。然而隨著父親他們與客人的寒暄聲越來越少，廚房里的翻炒聲卻越來越大，且沒有絲毫停住的趨勢。我便感到有些焦急了。然而就在此時(shí)，廚房里的翻炒聲卻突然停止了，緊隨而來的是裝盤聲與扣蓋聲。我的眉毛向上揚(yáng)了揚(yáng)。祖母出來了，手里還端著一個(gè)大碟子。而我在看過那個(gè)碟子后，卻大失所望了——那是裝燒雞的碟子。還沒等我有所表示，祖母便快步走到我的身邊，不做停留，那青花白瓷碟一放，“砰，砰”地響；那紅彩黑瓦蓋一掀，里面赫然放著——我的眼睛瞪大了——紅燒魚。

　　蒜瓣是白的，小蔥是青的，魚湯是黃的，魚肉是白里透著紅的。魚鱗被剝的一片不剩，魚皮卻完好無損，澆著滾燙的湯汁，還在緩緩地流動。撒著一層青白相間的翠玉蔥花，綴著幾只外黃里白的琥珀姜片。珍珠般的魚子，寶石般的筍粒。熱氣緩緩地升騰著，幾縷幾縷地游離在魚身之上。

　　我的眼睛瞪大了，轉(zhuǎn)頭望向曾祖母。我看見她笑了，嘴角提起又舒展，充滿著靈氣。那笑容慈祥又可愛，我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可愛的笑容�？粗�她，我也想笑了。

　　后來，曾祖母去世了。

　　那天下著雨，三兩烏鴉在枝上啼叫。

　　曾祖母是死在自己的房間里的。他們說她睡著了，就沒有再醒來。我定在她的屋前，雨打濕了我的頭發(fā)。

　　幾名高大的男工人在我身邊忙碌，把什么東西搬進(jìn)，又把什么東西搬出。他們與我擦肩而過。父親在一旁指揮著，聲音大到暴躁。我只是依舊在那站著，沒有動。

　　雨下了幾天幾夜，我們家為曾祖母的喪事也忙了幾天幾夜。我沒有流下一滴淚，同時(shí)我也很難感到有一點(diǎn)悲傷。母親要我磕頭，我便磕頭。母親要我哭喪，我便哭喪。與此同時(shí)的，在我的心中有一種，我不知該稱呼為什么的東西，悄悄地蔓延開了。

　　最終，曾祖母還是走了。她被裝在一個(gè)冰冷的，漆黑的棺木中。載上了卡車。

　　卡車緩緩地走遠(yuǎn)了。泥土仍是濕的，榕樹林被云霧織隱去了盡頭，又織上了青衣。我抬頭看向身邊的父親。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那么黑，那么黑�？ㄜ嚶暆u漸遠(yuǎn)去，直至消失。載著曾祖母一生重量的卡車走了，隱沒在路的遠(yuǎn)方。

　　我又想起了曾祖母的笑容，它是那樣的真實(shí)。

　　這之后，我少了一個(gè)親人，而多了一份只停留在記憶中的味道。

　　因此，我不愛吃魚，甚至可以說是深通惡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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