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憶說起散文

　　或許，眼中的歲月真的老了。而今，邁向不惑之年的自己竟然慢慢喜歡回首從前的舊時光�；蛟S，如一位友人所言——其實，時光未舊，舊了的是包裹在時光里的人。但，無論如何年輪碾過的那些痕跡總是清晰地擺在那里，令人難以忘懷，而且似乎愈來愈深刻了。

　　從記憶說起，是那些安放于故鄉(xiāng)某個熟悉而又有些陌生去處的童年�！皟簳r的天空很藍，很藍/像課本里描畫的海洋一般干凈透徹/夢想著某天長出一雙翅膀/飛越萬重山去擁抱朵朵浪花……伙伴們的長鞭甩得震天響/古銅色的山梁上長滿悅耳的鈴鐺/夢想著能夠快快長大/最好，像父親那樣堅忍不拔……麥穗上蟄伏著鄉(xiāng)親樸素的理想/祈禱那些城堡里住著金色的胖娃娃/夢想著遇上一個好年景/到那時，母親就不用再餓肚腸……”這是我后來寫下的幾句閑文，聊以表情。

　　人恐怕大都喜歡自我感傷，特別是在這個有些浮躁的社會，總得找些什么事情刺激一下逐漸麻木的神經(jīng)，以保持心靈深處的一份柔軟。相比之下，我可能尤為顯得感性，這于一個男人而言算是性格缺陷，卻始終都無法扭轉(zhuǎn)。其實，童年在記憶深處是美好的，也是快樂的，如果可以用顏色代表的話，應(yīng)該就是天藍色、草綠色等等明快的色調(diào)。

　　最早的記憶給予了外婆家的窯洞，那是一孔朝南的很是向陽的窯洞。每次跟著母親去外婆家，我總喜歡站在炕上用身體貼合著它彎曲的墻面學(xué)著外公的模樣——彎腰駝背，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說起窯洞的妙處很多人都知道，那便是冬暖夏涼，盡管比不了后來的暖氣和空調(diào)，但在當(dāng)時的條件下確實很適合居住。從外面看，好似只有聲母“n”那么小小的一個門洞，不過里面十分寬敞，前半部分一側(cè)是火炕、一側(cè)是鍋灶，主要提供吃和住的服務(wù)，后半部分有幾個小洞，相當(dāng)于倉庫的功能，而且效果很神奇。炎熱的夏天，外公會把自家種的西瓜摘回來放到小洞里面，經(jīng)過一個夜晚的貯存，到了第二天最熱的晌午再取出切開，那西瓜的刀口處竟然冒著絲絲涼氣，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塊咬一口，冰涼綿甜叫人怎么也吃不夠。每每這個時候，外公就會板著面孔不讓多吃，說是吃多了拉肚子，外婆當(dāng)然是緊著我吃，吃多少都行，直到肚子滾圓滾圓才肯罷“嘴”，最后的結(jié)果讓外公不幸言中。到了天寒地凍的冬天，農(nóng)村家家戶戶除了吃大缸腌制的白菜、蘿卜之外，幾乎沒有什么新鮮可口的果蔬。而當(dāng)我去外婆家串親戚時，她總會走到窯洞的最深處刨出一籃子紅薯來，一個個色澤鮮嫩，就像剛從田里挖出來似的，那真是看得人直流口水。眼睛一秒也不愿意與那些紅薯分離，仿佛怕它們飛了一樣，屁顛屁顛地跟著外婆到泉邊沖洗干凈，拿回來放到籠屜里蒸一個多小時就能聞到紅薯獨有的香甜滋味了……

　　隨著年齡慢慢長大，農(nóng)村的孩子基本都要承擔(dān)起家里放牛、割草的“重任”，我當(dāng)然也別想例外。貪玩的性格令我不情愿去干這份自認為無聊之極的“苦差事”，經(jīng)過噘嘴抗議無效后，還是垂著腦袋趕著牛兒上了山。其實，事情遠沒有我當(dāng)初想象的那么糟糕，一來年紀相仿的伙伴不少都在放牛的隊伍之中，什么打撲克、扔彈球等等都可以一樣不少地玩耍；二來大山里有很多地方可以“探險”，足夠滿足我濃濃的好奇心。每天放學(xué)吃過晌午飯，浩浩蕩蕩的黃牛陣就擺在了出村的大路上，一會兒功夫就盤旋上山頂，響鞭合著鈴鐺，聲音和諧而美妙。牛兒趕上山坡，伙伴們就被徹底解放了，漫山遍野地瘋跑，比賽爬樹、斗地主、翻跟頭等等，不斷地琢磨新玩法，快樂在不知不覺中累積……記憶最深的還是有一次，一個伙伴神秘地說他在山崖的隱蔽處發(fā)現(xiàn)地道的入口，一下就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紛紛表示想去見識見識，說不定是地道戰(zhàn)遺留下來的呢。那是一處存在于距離地面十幾米、從崖上往下兩米多的圓形洞口，周圍長滿了茂盛的蒿草和一些藤類植物，如若不仔細真是難以尋覓，探查之后伙伴們就更想下去一看究竟。首先，學(xué)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挑選“沖鋒隊員”，年齡小的、身體瘦弱的、膽小的、還有不合群的都統(tǒng)統(tǒng)靠邊站；接下來，就是用松枝制作照亮的火把，用鐮刀挖出踩腳的小坑，再找些藤蔓來做成保護的繩子；最后，由膽子最大的伙伴領(lǐng)頭，其它隊員一個接一個順著土坑一點點倒爬進地道，那種腿發(fā)軟的感覺至今未曾忘記。雖然有火把照明，但地道里面還是伸手不見五指，而且陰風(fēng)陣陣讓人膽顫，恰恰在這當(dāng)口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這些剛剛還自詡勇猛的隊員們一個個鬼哭狼嚎起來，那聲音真是不堪入耳。由于地道窄小的緣故，伙伴們想快速退回去根本行不通，等平靜下來眼睛也適應(yīng)了里面的環(huán)境，膽子又慢慢得以恢復(fù)，借著微弱的光可以看清有三四個岔口，墻壁上鑿有放置油燈的方形小坑，我們選擇了一個相對寬大一些的洞繼續(xù)向前爬行，它的出口在距離進口兩百多米的地方，此處是林子茂密的山溝，隱蔽性更強。完成探險回到地面上，“鬼哭狼嚎”的糗事當(dāng)然不會有人說出來，在幾個能說會道的伙伴口中，這個地道儼然變成了當(dāng)年打擊日本鬼子的戰(zhàn)場，那規(guī)模聽著比阿房宮還要宏大，看著他們羨慕不已的目光，我們就甭提有多高興了。

　　童年在整個人生旅途中的時間太過短暫，以至于我還沒有來得及體會更多的快樂以及刺激就早早地得以收場。在這個過程中，貧困、艱辛的生活本身并沒有給我?guī)�來多少傷害，可能與身邊大多伙伴都吃著沒有什么營養(yǎng)的飯菜和穿著補丁打補丁的衣服有關(guān)，更關(guān)鍵的是長輩們無以復(fù)加的疼愛所構(gòu)筑起來的防護網(wǎng)，它足以讓我身處甜蜜的港灣而不被風(fēng)吹雨打。

　　從記憶說起，是那些住進夢里、刻進心底的血濃于水的情感。像我曾經(jīng)筆下的景象——“故鄉(xiāng)，老了/她額頭的皺紋比山溝還要深/在這里，童年的快樂此起彼伏/珍藏著一把把久違的鄉(xiāng)音……故鄉(xiāng)，老了/她蹣跚的身影像極了一粒塵/歲月風(fēng)起，誰能懂落葉的心事/裝滿兒孫虧欠已久的眼神……故鄉(xiāng)，老了/她渾濁的眼底僅剩幾兩光陰/在那里，洗盡鉛華的年輪更美/生命變得像老酒一般香醇……”

　　鄉(xiāng)愁是一個窗口，在這里可以盡情傾訴積壓在心里的無法言說的親情。曾經(jīng)有人評價我的詩歌時，問道“是不是有些強說愁的意味在其中”？我笑著回答，已過了強說愁的那個年紀。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認為人的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之間存有一定的落差，生理年齡與容顏有關(guān)，心理年齡與經(jīng)歷有關(guān)。于我來說，心理年齡已然過早地步入不惑，就是人們常說的“未老先衰”，對于這樣的現(xiàn)狀我既不情愿又十分無奈。因為人生這場戲沒有“倒退鍵”，有些事發(fā)生了、經(jīng)歷了，就無法重來或擦去它的痕跡，特別是其中的“悲情戲份”，它們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一切，包括生活、情感等等。

　　也許，很多人都與我一樣，難以接受親人的離世。不幸的是，我所走過的這三十多年時光，親眼目睹了太多的親人相繼離我而去，那種決絕與凄苦無以言表。幾乎在每一個失眠的夜晚，我的思緒里差不多會填滿他們的影子，甚至于漫長的夜夢也難以逃離。面對傷心，年幼的孩子能夠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而成年人不行，傳統(tǒng)的教育和道德觀念需要男人頂天立地，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流血不流淚”……這樣一來，漆黑的夜色便能除卻一些厚重的偽裝，讓我擁有敞開心懷的巨大空間，足以好好地懷念與他們相伴的那些幸福和分離以后的傷感。

　　祖母的'去世是我心靈真正意義上承受的第一刀，那一年我剛剛畢業(yè)，那一月我剛剛參加工作。

　　自從出外求學(xué)以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肯定是去看望住在叔父家的祖母，在看到我的第一時間她的臉上永遠開著一朵太陽花。祖母是一個小腳女人，那是舊社會給予她最大的傷害，我曾偷偷看過一眼圍困于層層粗布里的“三寸金蓮”，那個瞬間猶如站在猛獸面前一般心生恐懼。于是，她的行走便離不開拐杖——一根父親精心修整過的洋槐樹枝，數(shù)年之后它的手把部位磨得油光溜滑，只是身材越發(fā)的矮了。祖母的身體在我的記憶里總是在與疾病作斗爭，要么整日咳嗽、要么腰酸背痛、要么胃疼，特別是每當(dāng)看到她用拐杖頂著肚子來回擠壓時，臉色煞白。那時候，我總變著法兒地跟母親討要“安乃近”（一種止疼藥），不是說自己頭疼，就說肚子疼……雖然祖母身體不好，但對我的疼愛毫不吝惜，常常從懷里掏出肉包子、紅薯、蘋果、甜瓜等等好吃食給我，自己從不舍得吃。記得那年五月的一個周末，從縣城趕回家看望久病的祖母，未進門就聽見重重的呻吟，可是在見到我的那一眼起就都成了笑容，說話間她提到祖父在世時種的西瓜多么的香甜，還舔了舔嘴唇。那一刻，心里暗暗下定決心等領(lǐng)到第一月的工資就給祖母買個西瓜，讓她不留太過的遺憾。在那個習(xí)慣于拖欠工資的年月，祖母最終沒有等到我買回去的西瓜，在麥香陣陣的六月初閉上了操勞一輩子的雙眼，而這件事也最終成為我的一塊心病，此生再也無法醫(yī)治。古人云“吃一塹長一智”，自此我一直努力著將與“孝”有關(guān)的事情做在前面，有些事真的等不了，也不能等。

　　步入而立之年，心里更加渴望家人的平安、健康，從不求神拜佛的我，也愿意為他們?nèi)ト家恢�清香。殘酷的現(xiàn)實往往喜歡在扎入一刀后，等你緩過氣來之時就在原來的傷口再深深地插入一刀，令人痛不欲生。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深秋，年長我八歲的三舅竟也離我而去，不知為何，至今我也不愿意相信這樣的事實。

　　依稀記得外公因病去世時三舅尚未成家，外婆已是花甲之年，由于分家導(dǎo)致兄長的幫襯顯得杯水車薪，這樣的境況變得有些舉步維艱。個性要強的他沒有求過誰，卯足了勁創(chuàng)自己的活路，從擺小攤賣瓜果，到攢錢買了一輛三輪農(nóng)運車倒賣山貨，真的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漸漸地，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艱難，后來就有了舅母，再后來生養(yǎng)了兩個大胖小子，外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一家人其樂融融。按理說，日子到這個地步就應(yīng)該圓滿了，可面對一天天長大的一雙兒子，三舅還得快馬加鞭地奔忙。為人和善的秉性和多拉快跑的經(jīng)營，讓他的運輸生意日漸紅火，汽車越換越大，人也越來越忙，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回，除非外婆生病住院或者春節(jié)，才能看到他慢下了的身影，更多的是聆聽電話里面粗狂而溫暖的聲音。然而，還未等三舅停下來歇一歇，厄運便匆匆降臨，罪惡的車輪讓他再也沒有睜開疲憊的眼睛，將深愛他的人們留在了無底的痛苦之中。滿頭銀發(fā)的外婆幾次昏厥，差一點踏進了鬼門關(guān)，渾濁的眼底堆積著徹骨的哀傷，讓我心痛不已。年逾花甲的母親泣不成聲，似乎一夜之間變成弱不禁風(fēng)的老人，那悲痛的神情無法描寫更無以慰藉。在此后的幾個月里，我不敢去想更不敢提及，以至于害怕一個人獨處，那些悲慘的畫面和三舅眼角曾留下的兩行熱淚無時無刻地啃噬著我的心坎。我著實不能了解與死神抗?fàn)幍娜耸窃鯓拥男睦恚�是想早點解脫？還是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作為親人的我們，到底是堅持？還是放棄？這永遠是一個重大的人生命題，需要每一個人在靈魂深處尋找答案。

　　記憶，無疑是曾經(jīng)無比鮮活的人生，它理所當(dāng)然有歡笑、也有淚水，就像生活離不開酸甜苦辣是一樣的道理。而我，寧愿在時光未曾溜走之前多一些幸福的體味，將自己最溫暖的笑容和最炙熱的生命獻給那些深愛的人們，就算到最后只剩下回憶，也能多一些歡聲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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