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之歿散文
進入臘月,水冷草枯,一陣陣寒風吹來,路上行人紛紛將收緊身子,雙手插進袖管,脖子盡力往衣領里縮。
面對父親日漸瘦削的樣子,我仿佛看到荒野里那一株失色的草,在冬的寒風里瑟瑟發(fā)抖。入夜,白天的忙碌與噪雜逐漸淡出我的視聽世界,我拽出父親病床下的折疊床,橫在父親的腳頭上,整理好被窩,和衣而臥。病房的天花板和四周的墻壁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發(fā)出慘白的光。我仰面躺下,刺眼的白光立刻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滋味的不舒服,即使閉上眼睛這種感覺也不能完全消失。因為這種感覺,我折身坐著,看見父親仰臥在那里,面色蠟黃,悄無聲息。氧氣瓶頂端的玻璃瓶里氣泡不停的泛出,這些日子我格外意識到這些氣泡與父親之間生死相依的關系,感知到這些氣泡的巨大威力,正是它支撐著一個踉蹌的生命在黑暗里緩慢前行。父親一直是仰臥的姿勢,不定時的睜開眼,并說些含混不清的話。每當這個時候,我心里就會泛出一種欣喜,隱隱覺得那些注入父親體內(nèi)的藥液,起了挽救生命的作用。母親卻不這么認為,說這是一個人離開陽間的征兆,他睜開眼,看到的不是陽間的光明,是在陰曹的奈何橋上被黑暗迷了路;他說話,那是在答應地府里的牛頭馬面的呼喚呢,你姥姥臨死前就是這個樣子。母親的話讓我立刻沉郁起來。每當這個時候,我和家人貼著父親的臉,問過父親無數(shù)次,而父親卻從沒有回答過。我從父親的床頭柜上取過一條毛巾,精細地折疊著,輕輕地將父親的眼睛蒙住,盡量讓這些慘白的光遠離父親一些。
窗外飄起了雪花,風雪交加的世界,嚴寒肆虐,萬籟俱靜。我不敢坦然地熟睡,時時處在驚悸、聆聽當中,想象著父親的魂靈在西去的陰暗中,歷受磨難的情形。這種感覺可能是每位陪護者的通病。夜,是人放逐靈魂的地方,只有這時,才可以肆無忌憚的將靈性與天地萬物溝通,F(xiàn)實里做不到的在這里可以如愿,這里的空間比任何一個天才小說家的想象都開闊、遼遠,可以橫穿古今,與天地日月對話。在這里,有時候可以是審判各類惡鬼的閻羅,威風八面,也可能是一個被審判者,慘叫著被牛頭馬面叉挑油鍋,然后將靈魂砸入十八層地獄,遭受煉獄的折磨。
雪色掩蓋了整個世界的黑與白,彌漫的寒霧讓地與天接。我在曠野的雪地里扶著父親的靈柩慢慢前行,身披的孝衣與雪色彌合在一起,感覺不到任何寒冷的侵襲。只覺得腳下的路極其曲折漫長,雪地上留下一串扭曲的腳印,向遠處延伸。我的沉默與姐弟的悲慟被寒風卷走,飄向身后一個未知的地方。我清楚,這次天地間的行走,是去一個可以讓父親安魂的地方,土墳的輪廓在天地間畫了一個圓圓的句號。一只老鴉站立在另一個被雪色染白的墳頭上,注視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抑或是觀察天地之間的動靜,去尋找一個足以安身立命的窩。父親躺在密封的棺槨里,他帶著對我們的親善、疼愛甚至是打罵、教訓的聲音進入了一個暗黑無聲的世界。父親會說,在那里不會孤獨,因為有許多祖輩先人都在那里。
窗戶玻璃一聲甕響,我機靈的坐起,夢的影像還模糊在腦海里,眼中的父親依舊安然的躺著。不知道如此夢境于我是悲是喜,對于父親是禍是福。我在迷惑不解中愣神,極力用在書本上學來的有用的、無用的知識去解讀,雖不情愿雪色的夢境與現(xiàn)實重合,可慘白的燈光里的父親,已經(jīng)瘦骨嶙峋。眼下,誰有魔力讓父親還原為一個面如老棗,揮鞭驅(qū)牛,叱咤田野的人?
雪飛風舞的夜,襯托出另一種讓人敬畏的寂靜,靜得毫無血色,就如病魔正在吞噬著父親孱弱生命的臉。偌大的世界,這么充足的空氣,對于父親來說,這一切竟是這樣的吝惜,每一次的吸入和呼出是這樣艱難。他凸出的顴骨和深陷窩坑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神潤,整個人枯瘦得像一個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孩童。每次下床小解,那根正直的脊梁已無力支撐本來很輕的肉體,整個身子震顫著,宛如地震當中那一座座大廈不由自主地搖晃。我攙扶著父親,這個常人看來最輕而易舉的動作,竟讓他在如此艱難困苦中方可完成。父親回到病床上,嘴里說出一些分不清字眼的話。而我從父親的傾力配合及含糊的話語里感覺到,父親對子女依賴中的幸福。我們感恩、孝道的言行化作了父親本身以外的溫度,一股來自人性的暖。
父親完成了生命過程中一個動作,佐證了一個他的存在。父親依舊在病床上躺著,對于他來說,天地間的風霜雪雨已與他無關,只有那胸腔里的一絲氣息比世上的任何無價之寶都珍貴。我用眼睛凝視著父親,眼球攝入的影像被我腦部思維雜亂的神經(jīng)元完全隔離。一群身著白大褂,戴著藍帽子、藍口罩和膠皮手套的醫(yī)生,手里握著一柄鋒利且閃著寒光的手術刀,精準地切割著人體的一個部位,熟練程度宛如麻婆將木板上一整塊的豆腐,寥寥數(shù)刀四方成塊。無影燈下的臉冷峻麻木,這里是出奇的冷靜,除了手術刀切割人肉的嘶嘶聲,以及器械的碰撞聲之外,一切喧囂與這里沒有絲毫關系。毒瘤、病灶被近乎殘酷的手段取出,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如此地冷靜、殘酷竟與一個鮮活的生命結合這樣緊密,與一個出院的患者眼中的感激之情聯(lián)系在一起。
病房是一個既溫暖又殘酷的地方,有的人進來,卻死了,有的“死”人進來,卻奇跡般的走了出去。病房不大,卻是一個無法臆測的悲慟與欣喜交集而成的現(xiàn)實世界。
早上起來,每個陪護都面帶憔悴,毋庸置疑,病床上躺著的都是自己的親人。憔悴掩蓋著心底的愁云,拯救與吞噬考驗著人的耐性。鄰床陪護起床的聲音驚醒了我,而我還被夢境困擾著,無法做出吉兇的判定。
一陣有氣無力地咳嗽,讓我滾趴在父親的床頭,趕緊將父親扶起攬在我的懷中,用手輕拍著他的脊背。姐弟們也蜂擁在病床四周,白大褂們也及時趕到了?墒牵赣H床頭上的監(jiān)護儀里,呈現(xiàn)出一條讓我永遠遺憾的直線……
父親最終倒在病魔的手里,就像一盞熬盡油的燈捻上,已沒有亮光,只有縷縷白煙向上漂浮著,這也許就是我看見的父親就要飄走的魂靈。我緊緊抱住尚有體溫的父親,我恨自己的無能,就這樣讓父親的生命悄悄地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父親身上的溫度漸漸消失,我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這種空白何止是喪父之痛!我想到父親那輩人為了一個家庭,日夜操勞;為生活忍饑挨餓,四處奔走的經(jīng)歷;為父親的誠實正直感到自豪!向天下歷代所有的父親致敬!
父親的靈柩旁邊,擺滿了紙糊的牛馬車轎,堆放著數(shù)不清的冥幣。這些,都是姐妹為西去的父親準備的物什,她們想讓辛勞一輩子的父親,在冥冥世界過上一個逍遙自在的日子。姐妹的孝心我可以理解,可是,父親為家庭、社會、子女辛勞一生,從沒過過一天清凈安生的日子。我不知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是不是還要繼續(xù)操勞奔波,繼續(xù)以牛馬為伴,汗水四流。我覺得這些冥品是活人給活人展現(xiàn)孝心的一種形式,而姐姐則認為是對父親的一種安慰與禮遇,只有這樣,父親才會在黑暗里安心地走向陰曹。
我的這種想法貼在臉上,大姐和父親一樣,沒讀過一天書,可她卻看出了我對那些紙馬、紙轎等冥品的不屑?戳宋乙谎郏み^頭去,拍著地說:人在陽間陰間都是活著,到哪里都要生火做飯過日子,哪里的社會都是金錢為上,假如到那邊,咱爹缺這少那,需要辦事的時候,連打點的錢都沒有,那不就是再讓爹苦死一輩子!
姐的話很認真,想想也是,對于像父親這樣操勞一生的人,面對他失去溫度的軀體,我又能做些什么呢?關于陰陽界間事情,誰也說不清楚,即使我受過高等教育,整日里舞文弄墨的,對于這些,腦子里也是一派茫然。我捂著發(fā)暈的腦袋,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給西去的父親準備了幾本老子、莊子和孔子的書,以及關于法律的書籍,還有一箱白酒與香煙。我不想讓父親在一個嶄新的生活空間里,還做一個不識字和不懂法律的人,以彌補活著時的缺憾。
父親出殯,大雪彌漫,霧靄連著天地。刺骨的寒風如刀如劍,面部神經(jīng)被零碎地斬斷,哀思隨著鼻孔的氣息與雪霧彌合在一起,生離死別觸動著人心。每個人都在雪地里艱難地蠕動著,一串串腳印向后延伸。這條連接村莊與莊稼地的小路,是父親最熟悉不過的,他用一生的奔波,走完一世的行程。而今天的腳印卻少了父親的,想必是老一代人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把這條路交給了我,乃至我之后的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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