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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情散文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這話我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卻有失公允。
只因,草木總是以昂揚之態(tài),柔情之意盤據(jù)我的記憶。特別是那涂鴉大地的草,一直以來,生動我的雙眸,纏繞我的靈魂。
草,在記憶中屬于野種。野性的草,大多是家畜的美食,而滿足人胃馕的草,則搖身一變,被賦予“菜”的雅譽,成為野菜,端然于餐桌。
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當(dāng)瘦了一冬的水變肥,窮了一冬的地變胖時,一場溫暖的風(fēng),催生野菜生存的信念,喚醒野菜生長的速度和潑辣的性格。
春雨綿綿,滋潤的野草,蠢蠢欲動。這綠色中的經(jīng)典,經(jīng)受住時間檢驗,以默默無聞之態(tài),最先泄漏春的訊息。變虛的土地,是野菜的溫床,可即使在水泥路面的罅隙里,星星點點,叢叢簇簇的野菜,也依然閃爍著不屈的身姿,一路生長,一路高歌,發(fā)出要做就做最好自己的誓言。
雨后初晴,天高云淡。藍天把大地打扮的碧綠透亮,到處是明媚氣象,到處是積極生長的急切,到處是綠色的海洋。不經(jīng)意間,匍匐在地的蒲公英,貼地生長的麻麻菜,直立向上的灰條,枝狀鋪開的馬齒莧……急切切,意深深,開在陽光明媚的春天,搖曳生姿于記憶的土壤。
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青黃不接的春天,料峭的春意,有些凍疼皮肉的小雨,好動頑劣的兒時,肚子總是咕嚕咕嚕發(fā)出“餓餓餓”的抗議。糧食短缺,蔬菜奇缺,母親把目光投向知冷知熱的土地。
蒲公英,鋸齒的葉,明黃的傘,帶狀的形,最先點亮母親視線。一棵棵,一株株,停不下愛的蒲公英,喜歡群居,喜歡連片,母親把抱團取暖的蒲公英挖回,摘靜,淘洗,開水中一焯,撈出放涼水中靜泡,擠干里面的水分,再過濾出蒲公英骨子里的苦澀,加鹽、蔥花,入炒熟的花椒油。食之,竟然是可口的涼菜,再和蔗湯澆灌的高粱面河撈相搭,本最難下咽的飯食,也忍不住多吃幾口,果真應(yīng)了那句:“茶飯賴,野菜拽”的俗語。
還真是,舉著小傘的蒲公英,沒有為自己遮擋住風(fēng)雨,卻為粗糙的鄉(xiāng)村時代,抵御了饑腸轆轆的癟胃。
次第而生的灰條,細細的根系,像母親納鞋底采用的棉線,雪白的肌膚,盡情吮吸大地母親賜予的養(yǎng)分。那頑強的生命力,就像皮實的農(nóng)家娃娃,在田間、地頭,在荒原、路邊,在草地、茅居,一茬茬生長。那灰綠色葉片上,就像愛美卻內(nèi)斂的姑娘,涂鴉暗紅色胭脂,掌狀葉上,結(jié)滿月亮的淚滴,晶瑩透亮。也結(jié)滿陽光物語,水靈秀氣。割草的我們,牢記母親囑咐,做事一定要留有余地,盡量不要傷害它瘦弱的根系,只有這樣,明年才能繼續(xù)享受它的饋贈,日子才能細水長流。
于是,雙腿下蹲,左手扶住灰條身體,右手伸出拇指食指,小心掐下嫩嫩的莖葉,染綠的雙指,彰顯個性勞作的姿勢與專注,昭示對野菜的感恩和敬畏?粗^朝一處,身高均碼,整齊擺放在竹籃里的灰條,頭腦中裊裊升騰起母親煙火中烹飪的身影:灰綠的葉片,在母親靈巧雙手打理下,經(jīng)井水反復(fù)沐浴,蛻掉白色酸性,拋卻苦澀情緒,變得嫩綠清澈,經(jīng)絡(luò)分明。敦厚的鐵鍋里,麻油在火焰的烤炙下漸漸活泛,紅紅的辣椒,按捺不住欣喜,勇往直前,一躍而入八成熟的油鍋里。它嫣紅的身體,在“哧啦”聲中成為焦紅,獨特的香辣味,彌漫纏繞,吸引的灰條葉,抓住時機,奮勇入鍋。急火快炒,加鹽少許,白色大蒜雖特喜熱鬧,卻極會瞅準時機,在火焰將熄未熄之時,以末狀之形,芝麻般歡快撒滿野菜表面……那綿延香味,那鮮亮翠綠,是對平凡日子的敬畏,是整理瑣碎生活的從容,是稀釋貧困舌尖的智慧。
季節(jié)的腳,大方踏入立夏的門。野蠻生長,無拘無束的野菜,不知趣的和莊稼賽跑,見縫插針于拔節(jié)的麥田,不遺余力地和朝氣蓬勃的玉米、高粱,爭奪生存空間。父親手握鋤把,小心奕奕將葉片上發(fā)紅的甜苣、灰綠色苦苣,連根刨取,一株株植物,一根根主根,白色根莖,葉葉相對,讀懂了母親心事,暗藏黏白乳液,也藏著父親深情愛意。一棵棵撿拾,一枚枚挑剔,這些帶著苦澀的野草,經(jīng)母親悉心調(diào)制,在父親眼中,儼然成了我們“嗖嗖”上串的身姿,響成了父親耳中,悠長滿足的飽嗝聲。
那粘土就活的馬齒莧,圓柱形身材,暗紅色表皮,像浸了水的肌膚,光滑細膩。莖,平臥或斜倚,敦厚隨性,伏地鋪散。葉,扁平,肥厚,倒卵互生。馬齒莧,頭頂小黃花,憨憨的帶著笑意,站在四季的風(fēng)里,始終吟唱一首多情的頌歌。
其實,我不喜馬齒莧略酸帶滑還粘的口感,卻極喜它順溜水靈鮮嫩的莖葉。因此常常和小伙伴一起,折下它的莖,一小段,一小段,掰成肉斷皮連的繩,掛在耳上,怡然自得,仿若是玉佩珠連的耳環(huán),發(fā)著清麗的音。有時圈在手腕,像圓潤溫婉的玉鐲,擺動成曼妙風(fēng)景。
別出心裁的母親,想方設(shè)法,努力讓這野生馬齒莧,變成我們口中的風(fēng)景。于是,在和子飯中加入,在包子餡中呈現(xiàn),在煎餅中攤展……記得,有年夏天,我突患眼疾,母親按照中醫(yī)囑托,用馬齒莧熬湯,外洗內(nèi)服,一連幾天,在馬齒莧的料理下,眼疾收斂了鋒芒,漸漸銷聲匿跡。二姐曾戲虐“看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全是馬齒莧的功勞呀!”
野菜調(diào)皮,大多扎根土壤,依附大地?捎械囊才郎蠘渲﹂_成花朵,招搖過市。透過槐樹粗陋的樹皮,你會嗅到它充沛于年輪間的馨香,誰會忘記那一串串馥郁的槐花,一朵一朵,身裹面粉,登上籠屜,蒸汽烹飪,熟油爆炒,加入料理,美味滿滿的拔爛子,吃一口入胃,再一口入心,每一口都是豐盈的滿足。
誰又沒領(lǐng)略榆樹滄桑容顏上,圓圓扁扁的嫩綠色榆錢,一禿嚕一禿嚕,顫動出清脆的暢想。母親雖沒有歐陽修美食榆錢粥后“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涌動的詩情,卻有制作玉米面榆錢窩頭的技藝。
初春的榆錢,像雨后的筍,清新脫俗,嫩綠欲滴。母親搶抓時機,一枚枚摘取,一片片清洗,金黃色玉米面,滲入少許稀缺的小麥面,小蘇打調(diào)和,兩種面粉調(diào)勻加水,軟硬適中,拌入榆錢,捏成橢圓,上安紅棗,入屜蒸煮。二十分鐘后,窩頭顯露崢嶸。金黃黃的主色,閃現(xiàn)榆錢綠盈盈的色澤,咧嘴一笑的紅棗,熱騰騰,釋放甜蜜氣息。
野草中的菜,就像照亮夜晚的星,靜靜燃燒的火,悄然收斂樹上芳華,依著樹根綿綿愛意,向大地獻果。
閃著白光的果,寄養(yǎng)在楊樹根部,經(jīng)潮濕土壤滋養(yǎng),日月光華沐浴,具有靈性的蘑菇,在一片楊樹林中,胴體一色,生長為一把把胖嘟嘟的小傘。這是生命的成長,是野菜的升華。此情此景,相伴拾菜的我們,互相凝望,急速奔跑,爭先撲向那閃著白光的蘑菇,撲向這承載生命隆重的驚喜。懵懂的我們,不知蘑菇屬菌類,固執(zhí)地以為是野菜中的上品。毫無瑕疵的蘑菇,撐開的傘蓋,就是撐開了我們低迷的味蕾。它沒有苦情悲緒,只有肉絲的親和。鄉(xiāng)村孩子,盡管一年到頭,很難食葷,可依然公平分配,每人幾個,回到家中,無須大人幫忙,清水洗凈,摘一片葵花葉,放入蘑菇,灑點鹽,對折包裹,放于泥火壘砌的灶臺,“哧啦哧啦”的聲音,勾引的人直流口水……真是“響如鵝掌味如蜜,滑似薄絲無點澀。傘不如笠釘勝笠,香留齒香麝莫及”。
如今,人們的菜品越來越精,飯食越來越細,導(dǎo)致三高人群,像坐著直升飛機,呼呼攀升。于是,注重養(yǎng)生,追求健康的人們,把眼光又掠向田野,找尋那個年代舌尖的印跡。才知,野菜不僅僅是填肚的菜,還是預(yù)防心血管疾病的藥。又于是,當(dāng)時不名一文的野菜,堂而皇之登上高大上的餐桌,成為口中的新寵。
而我恰恰將“草食動物的天性”,烙印在肌體深處。鄉(xiāng)村野菜,伴我渡過饑餓歲月的野菜,已成為刻入骨髓的DNA,它們瘦小的身體,已長成我心中根深葉茂的情感。現(xiàn)在,野菜家族雖然飽受除草劑的滅跡,可當(dāng)我雙休日,與丈夫回到老家,在院中無人問津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那飽含奶汁的甜苣,柔弱瘦瘦的灰條,自由散慢的馬齒莧時,被它們富有情懷的色調(diào),堅守初心的不屈所震驚。不禁感慨,時間是生命的收割者,也是生命的收藏者,收割了公公、婆婆和父親的生命,收藏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野菜,收藏了那個年代獨特的氣質(zhì)。
我喜歡野菜帶著溫情的味道,喜歡野菜純天然無添加的本真,喜歡野菜安靜的廣度和無限的接納。想起母親,“做事要留有余地”的教誨,只采摘院中野菜的嫩尖,留下生兒育女的根系,無愧對光陰最大的敬意。
今夏,飯桌上,有了院中野菜的淺吟低唱,也有了記憶中,野菜悠悠蕩起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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