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修習太極,想必熟讀老子,深諳老子“謙下勝于桀驁,雌柔勝于雄強”的道理這道理不應該只是一種姿態(tài),
致馬云的一封信:請你堅持
。請堅持,并保重文 | 本刊特約作者 李翔
馬云:
你好啊!
對我來說,我們不算太久沒見。上兩周在美國,我們還共同參加過一個大飯局。我沒有上前去跟你打招呼。因為我知道在那個場合,并不適宜我以記者身份出現(xiàn)。我揣測那只會讓你心生警惕,或者不悅。我還記得你說過,在記者面前你都是在“忍”著。這句話會讓所有自認對你友善的記者都倒吸一口涼氣。
不過,就在那次飯局上,隔著兩張桌子聽了你的講話之后,我還是被你打動了—你的無奈,你的悲壯,你的不能具體表達的絕望。你說,自己感到慶幸,這一年終于只剩下一個半月就要過去了。你說,在這一年中,你經(jīng)歷了七件事情,每一件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你還說,在遭遇到這些困境時,你翻看中國商人古往今來的歷史,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不能善終的,只有你的一個老鄉(xiāng)例外,那就是在傳說中與西施一起歸隱江湖的范蠡。
這些話讓我聽得悲從心來。因為你似乎已經(jīng)認定、并且接受自己不能善終的命運,或者,就是想要放棄。一方面,這種話聽起來太像是失敗的前奏,另一方面,這些話也讓我反省,是不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媒體記者,以及所營造的公眾輿論,也構成了對包括你在內(nèi)的中國商業(yè)階層的壓迫性環(huán)境。我看到你坐在飯桌前,穿著紅色薄毛衣,雙臂架起,輪番做著中國武術動作中的擊肘動作以放松自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學習的太極拳中的動作;看到你用一頂大帽子遮掩住自己的臉,那張臉比我第一次見你時已經(jīng)顯老很多。
我與你相交不多,但對你崇敬有加。自從我開始做商業(yè)報道以來,最經(jīng)常被人問及的問題就是:“在你見過的所有的企業(yè)家中,誰讓你印象最為深刻?”我通常會不假思索地說出你的名字。
但是,我是一名旁觀者。對于一名旁觀者來說,總是糾纏著自我的問題之一就是:我是不是對你太過友善,而沒有遵循一名旁觀者應有的冷靜與不動聲色?記者總會困惑于這類問題。就像著名的大衛(wèi)·弗羅斯特訪問尼克松的過程一樣,在暫停休息期間,弗羅斯特會問自己:“我是不是對尼克松太過友善?”不是沒有人質(zhì)問過我,問我在對你、在對馬云的態(tài)度上是不是傾向性太強?
我用一個蹩腳的自我分析來作為理由。我將自己身上的某些情感因素投射到了你的身上。你就像一個理想中的人,內(nèi)心強大,是一個我一直想成為的“有力量的好人” —好人往往無力,而只有擁有力量才能幫助別人。你和你創(chuàng)造的公司,在我看來,一直都是這種“有力量的好人”。不是單純的強大,也不是單純的善良。
我知道,這種我欣賞的“善”,也會被一些人看做是阿里巴巴成功的“公關策略”的一部分。在騰訊與360大戰(zhàn)之后,騰訊做出“痛定思痛”姿態(tài)而召開的“診斷騰訊”討論會上,就有人將阿里巴巴作為騰訊的正面教材來教育馬化騰:“一方面通過《贏在中國》等一系列的策略,馬云展現(xiàn)出一個青年創(chuàng)業(yè)導師的形象;另一方面,關于‘網(wǎng)貨、網(wǎng)商、網(wǎng)規(guī)’的‘新商業(yè)文明’理念的提出也切合并推動了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大勢”;“阿里巴巴始終在向外輸出文化—馬云所提的‘新商業(yè)文明’。這種文化一方面對阿里巴巴是一種約束,它的行為需要在‘新商業(yè)文明’的框架下,各個子公司和對外部門都要服從‘新商業(yè)文明’的守則,能夠把企業(yè)員工約束好。另一方面,既然是一種文明輸出,它也影響著一大批人,影響著意見領袖,影響著媒體的觀點和立場。”
當然,我并不相信這種認知僅僅能由對公關策略的重視與講究就可以完成。我仍然傾向于相信我一直堅持的判斷,即,你和阿里的確是“有力量的好人”,而不僅僅是由精心表演造就的好人。這種“善”已經(jīng)和阿里巴巴的商業(yè)模式融合為一體,它是在“以商行善”。若非如此,你怎能讓我所接觸到的阿里巴巴員工,都真心認為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確和有前途的事情,而不是像其它公司的員工那樣,僅僅將之視為一件工作,會在私下里抱怨公司。
正是因為如此,當中央電視臺曝光淘寶出售假貨時,我對之不屑一顧。從商業(yè)模式本身而言,淘寶本身作為一個平臺提供者,不能為自己商家出售的假貨負完全責任。你在發(fā)布會的演講中說: “我很冤枉,淘寶不生成假貨,是社會上生成的假貨在淘寶上容易被發(fā)現(xiàn)而已,我沒有辦法把這個假貨打掉,因為我不是執(zhí)法機構。但是為什么爭議都是到我們這兒,沒辦法,因為我們就在解決這些假貨和虛假產(chǎn)品的前沿,只要你在前沿,在做這些事情,你一定會變成這樣,你是退縮還是解決問題?在我看來我們只能解決問題。”我不是幾乎完全認同,而是徹底的完全認同。況且,如果一個消費者以100元的價格去買實體店中價格3000元的商品(我的意思是淘寶價明顯背離了真實價,因此明擺著是假貨的價格),那么再去維權宣稱自己買到了假貨,本身也很扯淡。
當你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清理B2B業(yè)務阿里巴巴中國供應商造假中涉及的公司員工時,我更是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待這一行為。“業(yè)績與價值觀對立,這事兒不通……做企業(yè)不能當俠客。我是公司文化和使命感最后一道關。作為大家信任的CEO,我要做的是捍衛(wèi)這個公司的價值體系。如果你叫我一聲‘大哥’我就可以不殺你,那以后,有多少兄弟叫我大哥?我不是大哥。”歷史書籍與電影中有多少類似場景,領導者以不得不為的心情痛斬愛將來捍衛(wèi)正確的價值觀,沒想到在當今的中國商業(yè)世界中這一幕竟然重演,怎能讓人不敬佩?
我并不是不知道此前關于你“杯酒釋兵權”的傳聞—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上海四季酒店喝茶時,我就問過你這個問題,你的回答中有一句我一直記到現(xiàn)在,“公司不能被一個人綁架了,但一個人也不能讓公司給綁架了。”這一次你的話也同樣讓我印象深刻且對我個人也非常有啟發(fā),當有人問你,大家會懷疑,誰能跟馬云一起走到最后時,你回答說,馬云都不能走到最后,公司的發(fā)展史就像是接力比賽,一棒人走,一棒人接著跑。有人會認為這是殘酷的商業(yè)現(xiàn)實,但這正是世界的運行之道,不然,何來進步?
真正讓我產(chǎn)生困惑的是還支付寶股權轉移風波。毫不夸張地說,它引發(fā)了我個人思想的激烈斗爭,也曾經(jīng)讓我在公開會議中幾乎拍案而起,只因為對方說此事讓“馬云成為中國商業(yè)世界中黑暗力量的代表”。我在杭州聽了你的解釋,一度幾乎完全被你說服。我相信你所說的,這是在當時情況下不完美但是卻必須做出的決定。你被夾在央行的規(guī)定與不愿意相信事不可為或搖擺不定的另外兩個董事之間,但你卻是那個必須直接“對結果負責的人”。因此,你必須做出決定。你說,在做出決定之前,你已經(jīng)盡一切可能來說服董事會。盡管在內(nèi)心深處我仍然隱隱覺得此事總還有不妥當之處。
后來,我果然聽到一些于你不利傳聞,其中一些傳聞早已在商業(yè)世界中傳遍,因為我竟然從兩個完全獨立的消息源那里聽到,
電腦資料
《致馬云的一封信:請你堅持》(http://www.ishadingyu.com)。我不知是否可以引用,以及是否屬實,但還是姑且說出。其中一個傳聞說央行的一位副行長當面質(zhì)詢你,問你央行幾時明確要求過支付寶必須是內(nèi)資架構。我還聽到,阿里巴巴的一位董事打電話給他國內(nèi)熟識的朋友,很無辜地問,是不是馬云和 聯(lián)合在一起來對付他們?當然,我知道這絕不可能。你不是這樣的人; 也不會選擇這樣的做事方式。但我開始覺得,即使此事最終結局是非如此不可,即支付寶最終必須采用內(nèi)資架構,那么在做事方式上,或也有可以商榷之處。當然,后來此事不知怎的,又引發(fā)了一場關于VIE的大討論,讓你成為國內(nèi)投資界和采用VIE架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千夫所指,再加上彼時又正值渾水等投資公司獵殺中國概念股的高潮時期,讓你承擔了很多自己本不應該承擔的罵名。這點,我是很為你抱屈的。不過,支付寶股權轉移,其中究竟有沒有你個人為自己和管理層利益考慮的因素呢?你矢口否認,但各方面的信息,以及從“誰最終獲益”的倒推,卻總讓人看到隱約的影子。其實,承認自己有私心,并且在合法框架下行事,也沒什么大不了—本來,利益最大相關方雅虎和軟銀也沒用道德來審判你,愿意繼續(xù)跟你談下去。但是,如果一個人一方面揣著私心,一方面又扛著各種公義大旗……大概,這就是你現(xiàn)在在很多人心中最大的爭議性。
接下來,又發(fā)生了淘寶商城新規(guī)風波。淘寶拆分之后,原淘寶CFO“逍遙子”張勇主政的淘寶商城推行新規(guī),意欲通過提高技術服務費和提高保證金的方式,來提高淘寶商城的進駐開店門檻,讓淘寶商城成為定位中的“品質(zhì)之城”,擺脫假貨、水貨與劣質(zhì)服務的困擾。結果卻引發(fā)了所謂淘寶商城中小賣家利用淘寶商城的規(guī)則,通過先拍賣然后再無條件退貨的手段,來攻擊淘寶商城中的大賣家。
我到現(xiàn)在仍然堅持我之前的觀點,“淘寶商城做出調(diào)整規(guī)則以提高門檻和服務質(zhì)量的決定,由于淘寶分拆之后淘寶商城的定位與使命,只是早晚的事情。作為淘寶商城的操盤者,張勇只是做了一個合格的CEO所應該做的事。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他和淘寶商城是否可以找到更加柔和的方式來出臺和推行新規(guī),讓沖突不至于演變到如此劇烈的地步。”而且,從買家角度來說,這是毫無疑問的好事。我也并不相信所謂雞蛋與石頭之爭,以及過河拆橋之說,即淘寶依靠小賣家崛起,然后又希望擺脫這些不能為自己帶來利潤的小賣家。我自己的商業(yè)史閱讀已經(jīng)讓我形成了這種觀念,即弱小的一方并不總是代表著進步的一方,有時壟斷是一種進步(注意,我并不是說阿里巴巴形成了壟斷),而中小企業(yè)之間的競爭反而既是一種無效率的浪費,且它們使用的方法會極端到讓人難以接受。但我想,此事在執(zhí)行上也定有可商榷之處。隨后柳傳志在一次論壇中說:“馬云是方法錯不是態(tài)度錯,應給予寬容的態(tài)度……確實應該對入駐商家設門檻剔除個別不好的商家。但是馬云錯就錯在方法上,應該在保護小商家的積極性前提下,在讓大家都支持的前提下將個別不好的人踢出去。”我相信,即使你也會認為柳傳志先生的建議是值得思考的。
相形之下,如果我給你什么建議,想必就會顯得人微言輕。但是作為一名頗為關心你一舉一動的旁觀者,我仍然認為自己職責所在,是有必要在這本雜志上向你說幾句我的想法。在之前羅嗦了那么多,只是想證明我和你一樣,懷著善意,真心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同時也確實對你所做的事情并非一無所知。
第一個建議是跟所謂的“走下神壇”相關的。想必你已經(jīng)厭倦了類似的話,而你自己也應該覺得頗為委屈,因為你一直都很會調(diào)侃自己,而且也說過不止一次,馬云只是杭州的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是個普通人。早些時候你開玩笑說,在飛機上看雜志,上面寫一個人很厲害,你就覺得,哇,我得好好看看這個人到底是誰,翻到前面發(fā)現(xiàn)是在寫自己。今年里你多次說過自己只是個普通人,請大家體諒你。但是我想你可能會忽略一點,會不會是在阿里巴巴,只有馬云可以談論自己的“走下神壇”,只有馬云敢拿馬云當普通人,將阿里巴巴和馬云視作一個可以批評的公司和可以批評的人?因此,在面對來自外界的有些批評時,公司的執(zhí)行團隊會不會難免反應過度,認為馬總不知比爾等高明多少,你們懂什么竟來批評?
然后是關于價值觀與道德優(yōu)越感的問題。正如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我相信阿里巴巴在骨子里是一家善的公司,因為這種善是同它的商業(yè)模式和它提倡的價值觀融為一體的。它的確推動著它所提倡的“新商業(yè)文明”。而且,阿里巴巴集團確實是在對整個中國社會產(chǎn)生著正向的巨大的影響,無論是解決就業(yè)還是提倡誠信等商業(yè)文明。這些我都承認。我擔心的是,來自包括我在內(nèi)的外部人士的確信,以及公司內(nèi)部所有員工對自己在做正確且有價值事情的自信,會不會讓阿里巴巴產(chǎn)生道德優(yōu)越感?道德可以優(yōu)越,但不能有優(yōu)越感。一旦產(chǎn)生了道德上的自信及優(yōu)越感,在行事時,難免就會過于自負,而產(chǎn)生負面影響。
我個人覺得,在支付寶股權轉移風波以及淘寶商城新規(guī)風波中,阿里巴巴身上都有這種過分自信甚至道德優(yōu)越感的影子。你和阿里巴巴做的所有事情,在商業(yè)邏輯上都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卻都會引發(fā)詬病,你覺得原因何在?當然,其中肯定有大眾的不健康的心理因素。馮侖說,誰的畫像被掛在墻上受大眾膜拜,大眾下一步就會把誰的畫像踩在腳下踐踏。但是,我覺得,其中的確也有在做決定以及行事和溝通時,過于自信,過于相信自己在道德與價值觀上占據(jù)制高地位,因此對手段與步驟的考量就有所欠缺,也總會覺得自己和公司在被人誤解。在外部看來,公司就難免有驕橫之氣;而內(nèi)部的感覺則完全相反,總會有不被理解的委屈與孤獨。
與之相關的,就是更多的“拐大彎”和更多的耐心。柳傳志所提的“拐大彎”,意即在做大的決定之前,要做盡可能多的準備工作。而在支付寶股權轉移風波與淘寶商城新規(guī)風波中,你和阿里似乎都不是這么做的,都給人以“突然”之感。
這幾年來,你的公司越做越大,你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多,除了阿里巴巴集團之外還涉足投資,見你一面也已越來越難。你已經(jīng)成為中國商人中獲取到國際聲望最多的一位,阿里巴巴集團也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中的明星之一。真是為你高興,覺得中國終于要出現(xiàn)一家真正的世界級公司,真正的世界級商人,而且,這家公司和這位企業(yè)家還很“正氣”。但同時也看到你和阿里巴巴受到越來越多的責難與攻擊,心里也很是難過,因此就冒昧地寫了這樣一封信。
此外,還是忍不住想將《道德經(jīng)》中的“大邦者下流”一章送給你,它說要想成就一番偉業(yè),必然要身段放低,心胸放開。國家、公司、個人想必都是如此。你修習太極,想必早已熟讀老子,也深諳其中的謙下勝于桀驁,雌柔勝于雄強的道理。但還是想跟你分享。
然后,請堅持,并保重。
一個你的支持者
201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