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親最早的記憶源自他的雙肩，那時我已五歲，五歲之前我的父親在我的記憶里一片空白，仿佛我的父親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從天而降的。而母親卻是在我不到三歲時就對她有了記憶，所以父親每每對我們說起我們的童年往事總是會不免要有心酸的感覺的，他幾乎是很少能說到我們共同的話題上來，所以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問我們“還記得不”？他一說多了我們就有點(diǎn)懷疑他說的其實(shí)是我們從小就記憶猶新的。
可是我的父親，他的雙肩承載著太多的辛勞和艱苦，這一點(diǎn)也許是父親自己都從未意識到的。因?yàn)樗麖牟徽J(rèn)為他自己是辛苦的，他好像《紅樓夢》里面的香菱，別人在惋惜在憐憫著她，她自己卻一無所知并且很單純地快樂著。小時候經(jīng)常聽到別人喊父親“八百力”，我在年幼時還很自豪的，覺得父親了不起，力氣這么大。漸漸長大，我知道了這名字的來由，卻是我的父親在挑我家后面的防水大堤時，用兩擔(dān)籮筐碼起來擔(dān)泥土，是普通勞力挑的兩倍，那一刻我的眼淚就那樣落下來，象晶瑩的露珠閃爍在無邊的清晨，漫溯著我童年所有美好的印記。記憶里五歲的小女孩扎著羊角辨，走路歪歪唧唧，瘦小得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如一片樹葉輕輕飄落下來。我依在門邊默默無語時看到了個子不是很高的父親，他走十多里路挑一擔(dān)谷子作為他女兒在丈母娘家差不多半年的糧食，略備禮物來拜望他的丈母娘。稍稍休息一會，他就在一只籮筐里放上兩口泥磚，把我抱進(jìn)另一只籮筐挑著，晃晃蕩蕩在兩邊是綠草菌菌的防水堤上，我就這樣回家了，唱著外公教我的小曲，斜躺著睜著兩只烏溜溜的黑眼睛到處張望，滿眼紅花綠樹。
回家的路似乎總沒有盡頭。有人說愛情是回家的路，于我父親，這句話再貼切不過了，因?yàn)槲业母赣H直到有了愛情才有了家，應(yīng)該是有了我的母親才有了家。父親八歲喪母，十五歲喪父時他還有一個才八歲的弟弟要養(yǎng)活，那時是1955年，他們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后來有同宗奶奶常對我說起他們的生活：我的叔叔人小鬼多，他在家煮粥，常常是把已熟的稠粥吃了，再加些許水，我父親一回家，他只吃一點(diǎn)點(diǎn)，說是要省著給哥哥吃，把我父親感動得一塌糊涂。父親餓著感動著把我叔叔養(yǎng)大了，可是我的叔叔到我媽一進(jìn)門，他就外出了，說是不能給我父親養(yǎng)龜兒子，從此在外流離失所，一直都未結(jié)婚，成了我父親的心病。我叔叔一年中倒是有一小段農(nóng)閑時的日子在家里，可是不是和我媽吵架就是打他的侄兒侄女，幾乎是吵得家里雞犬不寧，父親一直都是沉默以對。到我們長大，都對父親這一點(diǎn)頗有微詞，父親也是沉默。有次叔叔打了我，我追著父親大罵，說他沒用，自己的女兒自己都從沒打過，卻讓別人打了。要知道我小時候是很聽話也很溫順的，母親脾氣很大都很少打我，結(jié)果也是母親為我出了氣。只一次例外，那是因?yàn)槲沂迨搴雀吡�，要打鄰居，我叔叔有點(diǎn)功夫，當(dāng)時誰也不敢拉駕，我父親學(xué)的功夫這次終于派上了用場。那一場打斗我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那次，我的父親終于贏了他的弟弟。
當(dāng)時父母的新家是個什么樣子呢，母親對我們訴說了多少遍恐怕我們都無法統(tǒng)計。結(jié)婚一個月后，被褥就被父親的嬸娘搬走了，原來床上的被褥全部是借別人的。母親欲哭無淚，當(dāng)場就和父親翻臉，從那后我的父親吵架幾乎是很少贏過他的妻子。有了家不容易，哪能說散就散呢，我的父親選擇了沉默。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仿佛沒有過情緒上的大波動，沉默是父親對待很多事情的方式。比如我的女兒做作業(yè)時他就是沉默著坐在我女兒身邊，一支又一支地吸煙，煙卷在他和我女兒中間淡淡地溫馨著升騰……他接送我女兒上學(xué)一年半，到我女兒回到我身邊，他不舍我女兒而大哭。我結(jié)婚那天他也是大哭的，他說他最難舍他的小女兒。我弟弟戲謔他說父親不是因?yàn)殡y舍，而是我一出嫁，母親能罵的人就剩下他了，往后日子可想而知地慘……
而我栽種在我家魚池旁邊的野菊花呢，卻是二十多年后還在的。父親說他每次把稀泥從魚池里掀上來時他都會注意不把花壓著的，那是他女兒未出嫁時栽種的，黃色的小花漂亮著呢。父親邊說邊回頭看我，他的眼睛竟是渾濁的了，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的父親真的老了，他的眼睛以前是很大很亮的呵。我把小花傘舉到他有著稀疏花白頭發(fā)的頭頂，他笑笑把傘推開，任憑小草的果實(shí)在他裸露的腳上劃拉著。只因?yàn)槲掖┲棺樱赡_卻對小草的枝葉是敏感的，沾上了就癢得不行，他不露痕跡在為他的女兒把小草拂開到一邊。我就打著小傘陪父親一起看田野，聽他訴說他的快樂和艱辛：人老了活兒干不動了，那片田地里還有少許稗草我都沒去扯了，明年真的放棄不種地了。我知道明年他也許又會種地，因?yàn)樗@句話已經(jīng)對我說過好多次了。他想通過他的勞動證實(shí)著他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雖然不是那么驚天動地。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陪父親看田野也是想讓父親知道他的女兒其實(shí)一直都是認(rèn)可他的勞動和付出的，雖然我在父母家的日子一直都不是那么富足。我和他聊他的年青時代，聊他的些許武功，聊他熱愛著的所有，都只是想讓他感受生命的意義和價值，讓他感受他的兒女的生命其實(shí)是他生命的延續(xù)和他對生命的感恩，雖然他未必能懂或者能感受得真切而又深刻。
我輕撫著黃爛爛沉甸甸的稻子，輕撫著凝重的生命和它的往事，如歌如夢，輕撫著和父親一同走過的日子，如詩如畫，也輕撫著父親溫軟博大的父愛，如水如山。我望著父親，他今年73歲了，他的臉上溝壑縱橫，他的脊背也微駝著，他的表情是善良老實(shí)甚至有點(diǎn)木訥的。有醫(yī)生說我父親得老年癡呆的可能性較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他也許忘記了回家的路但他一能認(rèn)識我，認(rèn)識他的小女兒。就像是我的朋友的父親得了老年癡呆后什么地方都不記得了，卻還是找得到朋友的美容院，要我朋友梳他比我父親還稀疏的頭發(fā)。那一個場景讓我只要一想起就會無語凝噎……
黃爛爛的稻子在夕陽中格外美麗，我和父親并排站立在田野里，像是田野的守護(hù)者。但愿我還有多次和父親一同看田野的機(jī)會，但愿不相信來生的我今生是父親的好女兒，但愿我的父親今生一直都生活在他知足的幸福里健康并長壽著……
[陪父親看田野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