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故鄉(xiāng)，想尋得一方安寧的靜土。
夜晚，月光涼如水，擠進牛皮紙蒙的窗子里。我輕輕推開那扇木門，與淺淺的月亮撞了個滿懷。我聽見，故鄉(xiāng)在說話，講述它的過去與未來。
我覺得我應該做點兒什么了，亦或是我們青少年該做點什么了，記下故鄉(xiāng)，記下故鄉(xiāng)日復一日的人與事。以防他們就這樣散落在風里，漸漸消逝。
端一杯家醅的黃酒，來祭奠不得不逝去的美，告慰游子的風塵。聆聽鄉(xiāng)音——
順著彎曲的土路走到南北道的交叉口，映入眼簾的是那棵屹立不倒的老槐樹，葳蕤著，不曾改變。連故鄉(xiāng)最年長的爺爺奶奶都無法準確地說出它的年齡。風一吹，樹葉“莎莎”響，若千年一嘆。我折下一片葉，竟捋滿一樹滄桑。我問樹：你有多老了？夜不語，風亦無言，一切都靜下來，只聽樹娓娓道來�！诖迩f初建時就有這棵槐樹了，鄉(xiāng)人愛這棵樹就像是愛腳下的這片土地。樹也是生命，奈不住歲月用刻刀劃下一圈圈時間的年輪。每天傍晚天空綴著稀稀疏疏的星子，漸漸迤邐開來，家家戶戶都搬出了自家的太師椅，相聚在老槐樹底下。老的拉家常，少的呢，就在膝頭玩耍。久而久之，這成了鄉(xiāng)里人必備的功課，若傍晚不聚一聚便覺得恍然若失。于是，就有個本家的叔叔扯上電線，掛了個古樸的風燈在老槐樹上。每每風燈在樹上亮起，就像戀人睜開了溫柔的眼，燈并不十分亮，黃暈色的光與那一團綠打成一片……可如今，據(jù)樹說，柏油公路月底就要修進來了，它將作為落后的殉葬品被砍掉。我仿佛聽到了樹干倒下時那一聲哀怨的嘆息，聽到樹汁向外汩汩流淌的聲音。
懷著沉甸甸的憂愁繼續(xù)向前，小溪走進我的視線。我打攪了它的思路，構(gòu)思絕筆的思路。月光映照下，一層墨綠的青苔粘在溪底，灰黑色的河床耐不住寂寞邀了幾根閑草作伴。真沒想到，十幾年的歲月輕輕掠過，相逢竟成了陌路。我問溪：是誰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云縫補著夜空，沒有作聲。小溪繾綣的水花舔舐著我的涼鞋，幾分不舍穿過了千年的帷幔，小溪幽幽地開了口……。那時的溪還很清澈，靜靜地環(huán)繞著臥在其中的鄉(xiāng)村，像別在腰間的絲巾，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詮釋著故鄉(xiāng)的愛恨情愁。雨是盛夏一抹若有若無的嘆息，微妙的，詩意的。每當小雨淅瀝，故鄉(xiāng)的小伙伴們都會跑到小溪中，光著腳丫一蹦一跳。歌聲悠揚，跌落在水中，驚起陣陣漣漪，亦跌落進時間的溝壑里，消失了蹤影。清凌凌的水輕輕揉洗著我們的腳踝，訴說情意綿綿。雨水打在身上，是暖的，一下，一下，仿佛一個顫動的夏天。不知誰的彈珠從口袋里跑了出來，掉到了水底，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像鵝卵石一樣漸漸被水磨去了棱角，成了秘密……，可現(xiàn)在夢醒了——水溢出河堤，因為它經(jīng)常在夜色中偷偷抽泣，以淚洗面。它告訴我，不多久自己就要被填平了，因為新建的工廠廠基不夠大。聽到這兒，我突然有一種落水的無助和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勇氣繼續(xù)走下去，聽這一次次凄美的答話，可花婆婆的老屋近在咫尺。一只家燕在夜色朦朧中掠過，不知是不是前日在王謝堂前飛出的那只，可否在物是人非之外找到回故鄉(xiāng)的路？花婆婆已經(jīng)睡下了，老屋卻如舊日的老友邀我上前，沒等我發(fā)問就向我傾吐流光是如何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后又把人拋的……。兒時經(jīng)常到花婆婆家玩，她的笑容像午后一縷慵懶的陽光。她會從針線奩里取出做棉襖剩下的紅布頭給我扎小辮，會將院子里的芍藥搗碎了給我涂指甲，會盤腿坐在炕頭手把手教我納鞋底。在我們一個個長大，又遠走他鄉(xiāng)后，老婆婆的頭發(fā)被寂寞染成了銀白色，風一吹蘆花一樣搖擺，單薄得令人辛酸。后來老公公去了另一個幸福的世界，花婆婆就時常坐在門檻上斜靠在斑駁的門邊，不知是人倚著門還是門倚著人，就那樣送走一個個春夏秋冬，又迎來一個個春夏秋冬。花婆婆與老屋相依為命，在它的相伴下埋葬著一個個滂沱的回憶，花冢的門被歲月鎖著。門前漿糊粘的春聯(lián)不結(jié)實，紅底黑字被掀起一角，老屋嗚咽了。它語無倫次地向我解釋兩天后搬遷改建的任務。老屋化成瓦礫時花婆婆心碎的聲音，重重砸在我心上，這是連寂寞也要奪了去的啊。
槐樹，小溪，老屋，還有故鄉(xiāng)許許多多的事物。她們的記憶是會反芻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聽得見，也很少有人聽得懂。是它們涵養(yǎng)著我們，讓我們一樹花開，卻等不到我們?nèi)~落歸來。她們每天夜里都會將塵封的酒壇打開，舉杯對月，哭訴故鄉(xiāng)的痛楚。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還好，不算太晚。我還能聽懂故鄉(xiāng)的低語，還能接下挽救故鄉(xiāng)的擔子，而且我一定不是孤身戰(zhàn)斗，這是一代青少年的責任。我會以青山作墨，流水為筆，寫下我的承諾，寄給遠方的故鄉(xiāng)，告訴它，一切有我們，我們在成長，我們不會將故鄉(xiāng)遺忘。有我們在，故鄉(xiāng)永遠不會消逝。
聽，故鄉(xiāng)在說話……。話聲落在書卷上，像素的底色上開出的一朵小花。
[經(jīng)典散文聽故鄉(xiāng)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