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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廟的回憶

時間:2024-10-13 22:42:09 學(xué)人智庫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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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有關(guān)廟的回憶

  史鐵生:有關(guān)廟的回憶

  據(jù)說,過去北京城內(nèi)的每一條胡同都有廟,或大或小總有一座。這或許有夸張成分。但慢慢回想,我住過以及我熟悉的胡同里,確實都有廟或廟的遺跡。

  在我出生的那條胡同里,與我家院門斜對著,曾經(jīng)就是一座小廟。我見到它時它已改作油坊,廟門、廟院尚無大變,惟走了僧人,常有馬車運來大包小包的花生、芝麻,院子里終日磨聲隆隆,嗆人的油脂味經(jīng)久不散。推磨的驢們輪換著在門前的空地上休息,打滾兒,大驚小怪地喊叫。

  從那條胡同一直往東的另一條胡同中,有一座大些的廟,香火猶存。或者是庵,記不得名字了,只記得奶奶說過那里面沒有男人。那是奶奶常領(lǐng)我去的地方,廟院很大,松柏森然。夏天的傍晚不管多么燠熱難熬,一走進那廟院立刻就覺清涼,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廟堂的石階上,享受晚風(fēng)和月光,看星星一個一個亮起來。僧尼們并不驅(qū)趕俗眾,更不收門票,見了我們惟頷首微笑,然后靜靜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有如晚風(fēng)掀動松柏的脂香似有若無。廟堂中常有法事,鐘鼓聲、鐃鈸聲、木魚聲,噌噌……,那音樂讓人心中猶豫。誦經(jīng)聲如無字的伴歌,好像黑夜的愁嘆,好像被灼烤了一白天的土地終于得以舒展便油然地飄繚起霧靄。奶奶一動不動地靜聽,但鼓勵我去看看。我遲疑著走近門邊,只向門縫中望了一眼,立刻跑開;那一眼印象極為深刻。現(xiàn)在想,大約任何聲、光線、形狀、姿態(tài),乃至溫度和氣息,都在人的心底有著先天的響應(yīng),因而很多事可以不懂但能夠知道,說不清楚,卻永遠記住。那大約就是形式的力量,氣氛或者情緒,整體地襲來,它們大于言說,它們進入了言不可及之域,以至使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本能地審視而不單是看見。我跑回奶奶身旁,出于本能我知道了那是別一種地方,或通向著另一種地方;比如說樹林中穿流的霧靄,全是游魂。奶奶聽得入神,搖撼她她也不覺,她正從那音樂和誦唱中回想生命,眺望那另一種地方吧。我的年齡無可回想,無以眺望,另一種地方對一個初來的生命是嚴(yán)重的威脅。我鉆進奶奶的懷里不敢看,不敢聽也不敢想,惟覺幽瞑之氣彌漫,月光也似冷暗了。這個孩子生而怯懦,稟性愚頑,想必正是他要來這人間的緣由。

  上小學(xué)的那一年,我們搬了家,原因是若干條街道聯(lián)合起來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機關(guān)看中了我們原來住的那個院子以及相鄰的兩個院子,于是他們搬進來我們搬出去。我記得這件事進行得十分匆忙,上午一通知下午就搬,街道干部打電話把各家的主要勞力都從單位里叫回家,從中午一直搬到深夜。這事很讓我興奮,所有要搬走的孩子都很興奮,不用去上學(xué)了,很可能明天和后天也不用上學(xué)了,而且我們一齊搬走,搬走之后依然住在一起。我們跳上運家具的卡車奔赴新家,覺得正有一些動人的事情在發(fā)生,有些新鮮的東西正等著我們,可惜路程不遠,完全談不上什么經(jīng)歷新家就到了。不過微微的失望轉(zhuǎn)瞬即逝,我們沖進院子,在所有的屋子里都風(fēng)似的刮一遍,以主人的身份接管了它們。從未來的角度看,這院子遠不如我們原來的院子,但新鮮是主要的,新鮮與孩子天生有緣,新鮮在那樣的季節(jié)里統(tǒng)統(tǒng)都被推崇,我們才不管院子是否比原來的小或房子是否比原來的破,立刻在橫倒豎歪的家具中間捉迷藏,瘋跑瘋叫,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然后關(guān)上,把所有的電燈都關(guān)上然后打開,爬到樹上去然后跳下來,被忙亂的人群撞倒然后自己爬起來,為每一個新發(fā)現(xiàn)激動不已,然后看看其實也沒什么……最后集體在某一個角落里睡熟,睡得不醒人事,叫也叫不應(yīng)。那時母親正在外地出差,來不及通知她,幾天后她回來時看見家已經(jīng)變成了公社機關(guān),她在那門前站了很久才有人來向她解釋,大意是:不要緊放心吧,搬走的都是好同志,住在哪兒和不住在哪兒都一樣是革命需要。

  新家所在之地叫“觀音寺胡同”,顧名思義那兒有一座廟。那廟不能算小,但早已破敗,久失看管。廟門不翼而飛,院子里枯藤老樹荒草藏人。側(cè)殿空空。正殿里尚存幾尊泥像,彩飾斑駁,站立兩旁的護法天神怒目圓睜但已赤手空拳,兵器早不知被誰奪下扔在地上。我和幾個同齡的孩子就撿起那兵器,揮舞著,在大殿中跳上跳下殺進殺出,模仿俗世的戰(zhàn)爭,朝殘圮的泥胎劈砍,向草叢中沖鋒,披荊斬棘草葉橫飛,似有堂吉訶德之神采,然后給寂寞的老樹“施肥”,擦屁股紙貼在墻上……做盡褻瀆神靈的惡事然后鳥兒一樣在夕光中回家。很長一段時期那兒都是我們的樂園,放了學(xué)不回家先要到那兒去,那兒有發(fā)現(xiàn)不完的秘密,草叢中有死貓,老樹上有鳥窩,幽暗的殿頂上據(jù)說有蛇和黃鼬,但始終未得一見。有時是為了一本小人書,租期緊,大家輪不過來,就一齊跑到那廟里去看,一個人捧著大家圍在四周,大家都說看好了才翻頁。誰看得慢了,大家就罵他笨,其實都還識不得幾個字,主要是看畫,看畫自然也有笨與不笨之分;蛘呤菫榱顺鳂I(yè),有幾個笨主作業(yè)老是不會,就抄別人的,廟里安全,老師和家長都看不見。佛嘛,心中無佛什么事都敢干。抄者蹶著屁股在菩薩眼皮底下緊抄,被抄者則乘機大肆炫耀其優(yōu)越感,說一句“我的時間不多你要抄就快點兒”,然后故意放大輕松與快樂,去捉螞蚱、逮蜻蜓,大喊大叫地彈球兒、扇三角,急得抄者流汗,蹶起的屁股有節(jié)奏地顛,嘴里念念有詞,不時扭起頭來喊一句:“等我會兒嘿!”其實誰也知道,沒法等。還有一回專門是為了比賽膽兒大。“晚上誰敢到那廟里去?”“這有什么,嘁!”“有什么?有鬼,你敢去嗎?”“廢話!我早都去過了!薄芭!粒 薄昂,你要不信嘿……今兒晚上就去你敢不敢?”“去就去有什么呀,嘁!”“行,誰不去誰孫子敢不敢?”“行,幾點?”“九點。”“就怕那會兒我媽不讓我出來。”“哎喲喂,不敢就說不敢!”“行,九點就九點!”那天晚上我們真的到那廟里去了一回,有人拿了個手電筒,還有人帶了把水果刀好歹算一件武器。我們走進廟門時還是滿天星斗,不一會兒天卻陰下來,而且起了風(fēng)。我們在側(cè)殿的臺階上蹲著,擠成一堆兒,不敢動也不敢大聲說話,荒草搖搖,老樹沙沙,月亮在云中一跳一跳地走。有人說想回家去撒泡尿。有人說撒尿你就到那邊撒去唄。有人說別的倒也不怕,就怕是要下雨了。有人說下雨也不怕,就怕一下雨家里人該著急了。有人說一下雨蛇先出來,然后指不定還有什么呢。那個想撒尿的開始發(fā)抖,說不光想撒尿這會兒又想屙屎,可惜沒帶紙。這樣,大家漸漸地都有了便意,說憋屎憋尿是要生病的,有個人老是憋屎憋尿后來就變成了羅鍋兒。大家驚詫道:是嗎?那就不如都回家上廁所吧。可是第二天,那個最先要上廁所的成了惟一要上廁所的,大家都埋怨他,說要不是他我們還會在那兒呆很久,說不定就能捉到蛇,甚至可能看看鬼。

  有一天,那廟院里忽然出現(xiàn)了很多暗紅色粉末,一堆堆像小山似的,不知道是什么,也想不通到底何用。那粉末又干又輕,一腳踩上去“噗”的一聲到處飛揚,而且從此鞋就變成暗紅色,再也別想洗干凈。又過了幾天,廟里來了一些人,整天在那暗紅色的粉末里折騰,于是一個個都變成暗紅色不說,廟墻和臺階也都變成暗紅色,荒草和老樹也都變成暗紅色,那粉末隨風(fēng)而走或順?biāo),不久,半條胡同都變成了暗紅色。隨后,廟門前掛出了一塊招牌:有色金屬加工廠。從此游戲的地方?jīng)]有了,蛇和鬼不知遷徙何方,荒草被鋤凈,老樹被伐倒,只剩下一團暗紅色滿天滿地逐日壯大。再后來,廟堂也拆了,廟墻也拆了,蓋起了一座轟轟烈烈的大廠房。那條胡同也改了名字,以后出生的人會以為那兒從來沒有過廟。

  我的小學(xué),校園本也是一座廟,準(zhǔn)確說是一座大廟的一部分。大廟叫柏林寺,里面有很多合抱粗的柏樹。有風(fēng)的時候,老柏樹濃密而深沉的響聲一浪一浪,傳遍校園,傳進教室,使吵鬧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靜下來,使朗朗的讀書聲時而飛揚時而沉落,使得上課和下課的鈴聲飄忽而悠揚。

  搖鈴的老頭兒,據(jù)說曾經(jīng)就是這廟中的和尚,廟既改作學(xué)校,他便還俗做了這兒的看門人,看門兼而搖鈴。老頭兒極和藹,隨你怎樣摸他的紅鼻頭和光腦袋他都不惱,看見你不快活他甚至?xí)拖骂^來給你,說:想摸摸嗎?孩子們都愿意到傳達室去玩,擠在他的床上,擠得密不透風(fēng),沒大沒小地跟他說笑。上課或下課的時間到了,他搖起銅鈴,不緊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過,目不旁顧,一路都不改變姿勢。丁當(dāng)丁當(dāng)棗丁當(dāng)丁當(dāng)棗那鈴聲在風(fēng)中飄搖,在校園回蕩,在陽光里漫散開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那鈴聲,上課時搖得緊張,下課時搖得舒暢,但無論緊張還是舒暢都比后來的電鈴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懼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鈴聲忽然消失,搖鈴的老人也不見了,聽說是回他的農(nóng)村老家去了。為什么呢?據(jù)說是因為他仍在悄悄地?zé)隳罘,而一個嶄新的時代應(yīng)該是無神論的時代。孩子們再走進校門時,看見那銅鈴還在窗前,但物是人非,傳達室里端坐著一名嚴(yán)厲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讓孩子們在她的辦公重地胡鬧。上課和下課,老太太只在按鈕上輕輕一點,電鈴于是“哇棗哇”地響起來,不分青紅皂白,把整個校園都嚇得仿佛昏眩。在那近乎殘酷的聲音里,孩子們懂得了懷念:以往的鈴聲,它到哪兒去了?惟有一點是確定的,它隨著記憶走進了未來。在它飄逝多年之后,在夢中,我常常又聽見它,聽見它的飄忽與悠揚,看見那搖鈴老人沉著的步伐,在他一無改變的面容中驚醒。那鈴聲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來,早已知道在它飄逝之后的事情呢?

  多年以后,我21歲,插隊回來,找不到工作,等了很久還是找不到,就進了一個街道生產(chǎn)組。我在另外的文章里寫過,幾間老屋塵灰滿面,我在那兒一干7年,在仿古的家具上畫些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每月所得可以糊口。那生產(chǎn)組就在柏林寺的南墻外面。其時,柏林寺已改作北京圖書館的一處書庫。我和幾個同是待業(yè)的小兄弟常常就在那面紅墻下干活兒。老屋里昏暗而且無聊,我們就到外面去,一邊干活兒一邊觀望街景,看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時間似乎就輕快了許多。早晨,上班去的人們騎著車,車后架上夾著飯盒,一路吹著口哨,按響車鈴,單那姿態(tài)就令人羨慕。上班的人流過后,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人向柏林寺的大門走來,多半提個皮包,進門時亮一亮證件,也不管守門人看不看得清楚便大步朝里面去,那氣派更是讓人不由得仰望了。并非什么人都可以到那兒去借書和查閱資料的,小d說得是教授或者局級才行!澳阒?”“廢話!”小d重感覺不重證據(jù)。小d比我小幾歲,因為小兒麻痹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3厘米,中學(xué)一畢業(yè)就到了這個生產(chǎn)組。很多招工單位也是重感覺不重證據(jù),小d其實什么都能干。我們從早到晚坐在那面廟墻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用看表也不用看太陽便知此刻何時。一輛串街的雜貨車,“油鹽醬醋花椒大料洗衣粉”一路喊過來,是上午9點。收買廢品的三輪車來時,大約10點。磨剪子磨刀的老頭兒總是星期三到,瞄準(zhǔn)生產(chǎn)組旁邊的一家小飯館,“磨剪子來嘿棗搶菜刀棗!”聲音十分洪亮;大家都說他真是糟蹋了,干嗎不去唱戲?下午3點,必有一群幼兒園的孩子出現(xiàn),一個牽定一個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唱著,以為不經(jīng)意走進的這個人間將會多么美好,鮮艷的衣裳彩虹一樣地閃爍,再彩虹一樣地消失。四五點鐘,常有一輛囚車從我們面前開過,離柏林寺不遠有一座著名的監(jiān)獄,據(jù)說專門收容小偷。有個叫小德子的,十七八歲沒爹沒媽,曾經(jīng)和我們一起在生產(chǎn)組干過。這小子能吃,有一回生產(chǎn)組不知惹了什么麻煩要請人吃飯,吃客們走后,折籮足足一臉盆,小德子買了一瓶啤酒,坐在火爐前稀里呼嚕只用了半小時臉盆就見了底。但是有一天小德子忽然失蹤,生產(chǎn)組的大媽大嬸們四處打聽,才知那小子在外面行竊被逮住了。以后的很多天,我們加倍地注意天黑前那輛囚車,看看里面有沒有他;囚車呼嘯而過,大家一齊喊“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還有一個月工資未及領(lǐng)取。

  那時,我仍然沒頭沒腦地相信,最好還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進一家全民所有制單位,一生便有了依靠。母親陪我一起去勞動局申請。我記得那地方廊回路轉(zhuǎn)的,庭院深深,大約曾經(jīng)也是一座廟。什么申請呀,簡直就像去賠禮道歉,一進門母親先就滿臉堆笑,戰(zhàn)戰(zhàn)兢兢,然后不管抓住一個什么人,就把她的兒子介紹一遍,保證說這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其實仍可勝任很多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滿口官腔,母親跑了前院跑后院,從這屋被支使到那屋。我那時年輕氣盛,沒那么多好聽的話獻給他們。最后出來一位負(fù)責(zé)同志,有理有據(jù)地給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兒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后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之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么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么,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nèi)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我在一篇名為《合歡樹》的散文中寫過,母親就是在去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樹下,挖回一棵含羞草;以為是含羞草,越長越大,其實是一棵合歡樹。

  大約1979年夏天,某一日,我們正坐在那廟墻下吃午飯,不知從哪兒忽然走來了兩個緇衣落發(fā)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飄然而至!皢?”大家停止吞咽,目光一齊追隨他們。他們邊走邊談,眉目清朗,步履輕捷,顰笑之間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空闊甚至是虛擬了;蛟S是我們的緊張被他們發(fā)現(xiàn),走過我們面前時他們特意地頷首微。這一下,讓我想起了久違的童年。然后,仍然是那樣,他們悄然地走遠,像多年以前一樣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不是柏林寺要恢復(fù)了吧?”

  “沒聽說呀?”

  “不會。那得多大動靜呀,咱能不知道?”

  “八成是北邊的凈土寺,那兒的房子早就翻修呢!

  “沒錯兒,凈土寺!”小d說,“前天我瞧見那兒的廟門油漆一新我還說這是要干嗎呢!

  大家愣愣地朝北邊望。側(cè)耳聽時,也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聲音傳來。這時我才忽然想到,廟,已經(jīng)消失了這么多年了。消失了,或者封閉了,連同那可以眺望的另一種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傍晚,我獨自搖著輪椅去找那小廟。我并不明確為什么要去找它,也許只是為了找回童年的某種感覺?總之,我忽然想念起廟,想念起廟堂的屋檐、石階、門廊,月夜下廟院的幽靜與空荒,香縷細(xì)細(xì)地飄升、破碎。我想念起廟的形式。我由衷地想念那令人猶豫的音樂,也許是那樣的猶豫,終于符合了我的已經(jīng)不太年輕的生命。然而,其實,我并不是多么喜歡那樣的音樂。那音樂,想一想也依然令人壓抑、惶恐、膽戰(zhàn)心驚。但以我已經(jīng)走過的歲月,我不由得回想,不由得眺望,不由得從那音樂的壓力之中聽見另一種存在了。我并不喜歡它,譬如不能像喜歡生一樣地喜歡死。但是要有它。人的心中,先天就埋藏了對它的響應(yīng)。響應(yīng),什么樣的響應(yīng)呢?在我(這個生性愚頑的孩子),那永遠不會是成就圓滿的欣喜,恰恰相反,是殘缺明確地顯露。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見自己的丑弱,越是無邊,越看到限制。神在何處?以我的愚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個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設(shè)若確有那樣的極樂之地,設(shè)若有福的人果真到了那里,然后呢?我總是這樣想:然后再往哪兒去呢?心如死水還是再有什么心愿?無論再往哪兒去吧,都說明此地并非圓滿。丑弱的人和圓滿的神,之間,是信者永遠的路。這樣,我聽見,那猶豫的音樂是提醒著一件事: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這大約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個悲字。慈呢,便是在這一條無盡無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沒有了廟的時代結(jié)束了。緊跟著,另一個時代到來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北京城內(nèi)外的一些有名的寺廟相繼修葺一新,重新開放。但那更像是寺廟變成公園的開始,人們到那兒去多是游覽,于是要收門票,票價不菲。香火重新旺盛起來。但是有些異樣。人們大把大把地?zé),整簇整簇的香投入香爐,火光熊熊,煙氣熏蒸,人們衷心地跪拜,祈求升遷,祈求福壽,消災(zāi)避難,財運亨通……倘今生難為,可于來世兌現(xiàn),總之祈求佛祖全面的優(yōu)待。廟,消失多年,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一個極為現(xiàn)實的地方了,再沒有什么猶豫。

  在那樣的年月里,我遇見過一個老人,不是在廟宇寺觀,是在一面墻下。我曾在《墻下短記》一文中寫過,那是在一座古園。一個冬夜,大雪之后,惡劣的心情把我引去那里,引去那寂寞的老墻下面……月光朦朧,車輪吱吱唧唧軋著雪路,是園中惟一的聲響。這么走著,聽見一縷悠沉的簫聲遠遠傳來,在老柏樹搖落的雪霧中似有似無,尚不能識別那曲調(diào)時已覺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緒。側(cè)耳屏息,聽出是《蘇武牧羊》。曲終,心里正有些凄愴,忽覺墻影里一動,才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背壁盤腿端坐在石凳上,黑衣白發(fā),有些玄虛。雪地和月光,安靜得也似非凡。竹簫又響,還是那首流放絕地、哀而不死的詠頌。原來簫聲并不傳自遠處,就在那老人唇邊。也許是氣力不濟,也許是這古曲一路至今光陰坎坷,簫聲若斷若續(xù)并不高亢,老人顫顫的吐納之聲亦可悉聞。一曲又盡,老人把簫管輕橫腿上,雙手?jǐn)偡畔ヮ^,看不清他是否閉目。我驚詫而至感激,以為是天喻或是神來引領(lǐng),一遍遍聽那簫聲和簫聲斷處的空寂……聽出那簫聲是唱著“接受”。接受天命的限制,接受殘缺,接受苦難,接受墻的存在。

  1996年春天,我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很遠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麗的城市。一天傍晚,會議結(jié)束,我和妻子在街上走,一陣鐘聲把我們引進了一座小教堂(廟)。那兒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陽光里總能聽見飄揚的鐘聲。那鐘聲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里,最多兩歲,剛剛從虛無中睜開眼睛,尚未見到外面的世界先就聽見了它的聲音,清朗、悠遠、沉穩(wěn),仿佛響自天上。此鐘聲是否彼鐘聲呢?當(dāng)然,我知道,中間隔了八千公里并四十幾年。我和妻子走進那小教堂,在那兒拍照,大聲說笑,東張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動快門……這時,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默默地朝向耶穌的雕像(后來,在洗印出來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后,我又看見了她)。她的眉間似有些愁苦,但雙手放松地攤開在膝頭,心情又似非常沉靜,對我們的喧嘩一無覺察,或者是我們的喧嘩一點也不能攪擾她。我心里忽然顫抖棗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我的母親。

  我一直有著一個凄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里重復(fù)一回:母親,她并沒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對我,或者尤其對這個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再回來。在夢中,我絕望地哭喊,心里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離開,但你總要捎個信兒來呀,你不知道我們會牽掛你不知道我們是多么想念你嗎?”但就連這樣的話也無從說給她,只知道她在很遠的地方,并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兒。這個夢一再地走進我的黑夜,驅(qū)之不去,我便在醒來時、在白日的夢里為它作一個續(xù):母親,她的靈魂并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視我并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在幽冥中與她會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別處,投生在一個靈魂有所訴告的地方了。

  我希望,我把這個夢寫出來,(www.ishadingyu.com)我的黑夜從此也有了皈依了。

  1999年6月15日二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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