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王福綠
——人物速記
因為她的丈夫叫邢福紅，我們便叫她王福綠了。
我住在她家的對過一間小房里，同在一個北山坡上。一天，陰著天，我坐在房子里抽著惡劣的煙草，這個已經(jīng)成了一個小媳婦，足有三個月了，然而年紀(jì)還不過十五六歲，在各方面還是表現(xiàn)著孩子氣的女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嫩小的桃樹下面了。
這女人直望著遠(yuǎn)方。我跟了這女人的動作回憶起關(guān)于她的家庭、生活上的一些傳說來。離這里二十里地，有一個鎮(zhèn)子，爹爹和哥哥做著打鐵的活計。
這孩子便是在火紅的爐灶旁邊，看著火燒紅的鐵塊，聽著叮當(dāng)?shù)腻N打，看著火星的飛迸，長大起來。在三歲上，便死去了母親，這孩子不知道悲哀，而爹爹是知道的。爹爹每天早晨，用熟練的手給她穿上褲子，系上帶子，便放她在風(fēng)箱蓋上，叫拉風(fēng)箱的哥哥逗她玩，叫她聽風(fēng)箱呼打呼打的聲響笑……爹爹最怕她哭。
去年，遭了敵人的燒殺，爹爹和哥哥，便也不能安靜住在那個鎮(zhèn)上了。他們背著、擔(dān)著家具，從這里走到那里，做著零碎活，冬天，爹爹便下決心，給她找了個婆家。
爹爹，夜里敲打著鐵鏟，賣了去，給她換了一條洋布格花棉褲，因為買的不夠長，下面又接了一截褲筒……
自從她嫁娶了以后，爹爹來看過她兩次。
第二次，是前幾天來的，爹爹拿了一把鶴嘴鋤，送給了婆家，算是陪送女兒罷。當(dāng)這被煙熏黑了臉，衣服上帶著許多火燒的小洞的老人走了以后，她的丈夫邢福紅跑到我這里來了，我問他：
“你丈人來了呢，叫人家吃的什么？”
“吃的不錯呀，蘿卜條菜。”
“人家給你們拿來了個鶴嘴鋤呢……”
“誰稀罕他那個，麻煩的很，你，你知道嗎，他想要我們的糧食呢！”
我不明白這個，他一五一十地說起來，他丈人給他們送來鶴嘴鋤，可是還肩上背了個“背褡”，這“背褡”據(jù)邢福紅的母親推測：“一定是想換些糧食走的！”
“你們給了他糧食嗎？”
“誰給他，我們還沒的吃哩！”
我就想起那老者，如果真的懷著這么顆心走來，那就該懷著顆什么樣的心走回去了……
又一回，這女人的哥哥(www.ishadingyu.com)來看她，那個細(xì)長而有點顛跛的青年人，在邢福紅家院里梯子上整靠了一個上午……
邢福紅的爹坐在房頂上抽煙，邢福紅的娘坐在房子里，邢福紅來到我房子里，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
然而，我始終望著那個細(xì)長而有點顛跛的人垂著頭……
當(dāng)下午，這個哥哥告辭要走，而已經(jīng)走到斜坡的時候，妹妹不知從什么地方跑來，送下去……
回來，這女人的兩眼紅紅的了。
這女人，據(jù)我看聰明而良善，我每天看見她圍繞著婆婆，跟在后面，問著一些事情，她有時拉著小弟弟到坡下面去，有時捧著飯，喂著妹妹……
我�？匆娝�，領(lǐng)著弟妹們，而當(dāng)?shù)苊脗儾蛔邥r，她便默然地蹲下身去，等到那孩子伏在她的背上，她便一閃斜身子走起來，走過去了……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記著這個女人還充當(dāng)著村子里孩子們的教員，她一到上課時間，看見孩子不到齊，便很著急，東跑西跑，呼叫著孩子們。
�。ㄔd《晉察冀文藝》第1期，1942年1月2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