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開篇就說:“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事也交卸了。”至于他父親的差事,因何而交卸,祖母又因何而死,文中沒有交代。
朱自清的父親朱鴻鈞,在徐州榷運局長的任上,娶了兩房姨太太。老家寶應(yīng)的潘姓姨太太得知此事,跑到徐州大鬧。這一鬧,就把朱鴻鈞的“差事”給鬧得“交卸”了。朱鴻鈞的母親,也就是朱自清的祖母,因此一病不起。
出于“為尊者諱”或“不宜外揚”之慮,朱自清自然可以對這些事欲言又止。若想更為深刻地理解散文名篇《背影》,更深刻地理解其中包孕的人生的沉重與感傷,不可不對這些背景材料加以重視。
朱自清與他的父親在感情上的疏離,不僅僅緣于朱父在感情上的“出軌”。
朱父對朱自清元配夫人的態(tài)度,或許也是原因之一。朱自清的元配夫人,是揚州名中醫(yī)武威三的獨生女武鐘謙。
朱自清寫于1923年的小說《笑的歷史》中的主人公,是一個舊式大家庭里的少奶奶。
“少奶奶”在娘家為姑娘時就愛笑,這個時候,“愛笑”是可以的,或許還是“貧寒家庭里的一縷陽光”,嫁到婆家來還“愛笑”,就成了“不守婦道”的證據(jù),尤其是當家庭開始衰敗,你還“愛笑”,更成了公婆的眼中釘、肉中刺。
一個原本天真爛漫、愛說愛笑、活潑健壯的人,后來,弄得“身子像一只螳螂,盡是皮包著骨頭……哭是不會哭,笑也不會笑了”。
朱自清的《笑的歷史》,就是以自己的元配夫人武鐘謙為原型寫的。據(jù)朱自清先生的弟弟朱國華回憶,朱自清的父母讀了這篇小說,“很不高興”。武鐘謙后來于1929年死于肺病,她終年抑郁不歡,積久勞瘁,無疑是致病的一個原因。
關(guān)鍵是,朱自清在寫《背影》的時候,竟然原諒了自己的父親,開始感念父親的“好”。
寫《背影》時的朱自清,處于怎樣的人生階段,又面臨什么樣的人生困境?
查一查當時的朱自清日記:“晚與房東借米四升……又向榮軒借六元……三弟來信催款,詞甚鋒利,甚怒,骨肉之情,不過爾爾……向吳微露借款之意,他說沒有……當衣四件,得二元五角。連日身體頹唐,精神也惶惶不適,甚以為慮……向公愚借六元,愧甚”。
在現(xiàn)代中國高級知識分子群體中,朱自清也許是最具書生氣的一個,也是最不善于操持生計的一個。加以子女多,生計上左支右絀,十分艱難。這似乎也使他絕少能體會到兒女繞膝承歡的天倫之樂,更多的是厭煩,這種感覺,在他的散文里不難找到:“我現(xiàn)在是五個兒女的父親。想起圣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十年前剛結(jié)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雜記》里,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jié)婚的;文中引用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仿佛夢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么可說?”(《兒女》)
朱自清正是在自己深悟生存之艱難,對生活感到無力的時候,開始對父親諒解與感念,并在《背影》里,以藝術(shù)的方式表達出來。“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這樣的句子里,有對父親能力的深佩,更有朱自清自己的深愧、自責與嘆息。
或許可以這樣說,區(qū)區(qū)千把字的《背影》,之所以厚重,之所以感人至深,離不開獨特背景的支撐。它的重要性不在“父子情深”,而在對父親諒解與感念的背后,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愧悔與嘆息,是面對生活的無力感與滄桑感,是人生的沉重與感傷。
遺憾的是,這一點,之前并沒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父親“背影”困擾朱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