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論文：漢語方言中的指示嘆詞 - 語言文學(xué)畢業(yè)論文

【作者簡介】陸鏡光，1988年英國約克大學(xué)語言學(xué)博士，現(xiàn)任香港大學(xué)語言學(xué)系系主任。

【內(nèi)容提要】不少漢語方言中都能找到1兩個既有嘆詞的特征又有指示功能的詞，本文稱之為“指示嘆詞”，如粵方言的“呢”和“嗱”、吳方言的“喏”、長沙話的“喋”等。跟其他嘆詞1樣，它們能在句首出現(xiàn)，可以獨立成句，但同時又有明顯的指示作用。本文考察了各地方言的指示嘆詞，發(fā)現(xiàn)它們都有兩種主要的用法：手勢用法(或現(xiàn)場用法)和象征用法(或非現(xiàn)場用法)。前者應(yīng)是本來的用法，經(jīng)虛化而成后者。語言類型學(xué)研究發(fā)現(xiàn)，世界各地語言表指示的手段1般都以名詞性、副詞性或動詞性語詞為主，專職指示用的嘆詞比較少見。漢語的這1發(fā)現(xiàn)，對普通語言學(xué)應(yīng)有啟示作用。

【摘 要 題】漢語言文字學(xué)

【關(guān) 鍵 詞】嘆詞/指示詞/話語分析/語法化

【正 文】

　　　　1　從廣州話的“呢”和“嗱”說起

廣州話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表面上同1個“呢”字可在句子中3個不同位置上出現(xiàn)。請看例(1)：

(1)呢，圖書館嗰個張生呢，唔知佢來唔來呢？(哎，圖書館那個張先生，不知道他來不來呢？)

這里的3個“呢”，形式雖然1樣，功能卻有所不同。第1個表示提醒，第2個表示停頓，第3個表示疑問。嚴(yán)格來說，第1個“呢”跟其他兩個“呢”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前者相對獨立，后者從屬于前面的詞組；前者表示某種話語的功能，后者是話題和疑問的標(biāo)志。

為了區(qū)別“呢”的3種用法，拙文(1996)曾嘗試把3個句法位置上的“呢”分別稱為句首助詞、句中助詞和句末助詞。這樣做的好處是便于把句首的“呢”跟其他位置上的“呢”區(qū)分開。出現(xiàn)在句首的“呢”相當(dāng)于嘆詞；出現(xiàn)在句中的“呢”相當(dāng)于停頓詞(趙元任1968；朱德熙1982)；而出現(xiàn)在句末的“呢”相當(dāng)于其他方言的句末助詞。不過這種做法也有它的缺點，就是不能突出句首“呢”跟其它兩個“呢”的根本區(qū)別。就它們的句法行為來說，句首的“呢”能單說，可自成1句話。這跟1般意義上的助詞不同。請看：

(2)呢，只雀仔喺嗰度��！(看，鳥在那兒��！)

(3)呢，戴眼鏡嗰個咪阿明啰！(看，戴眼鏡那個不就是阿明嗎！)

從語用功能方面考慮，“呢”的作用是把聽話人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某事物上，因此具有指示功能。“句首助詞”的提法也不能很好地概括這1點。除了“呢”之外，廣州話還有1個“嗱”(na[21]/la[21])，也是表指示的，如：

(4)嗱，戴眼鏡嗰個咪阿明啰！(看，戴眼鏡那個不就是阿明嗎！)

(5)嗱，呢度10文！(〔買東西付錢時〕哎，這里10塊！)

此外，我們注意到，吳方言也有個“喏”，也是用來表示指示和提醒的。以崇明話為例：(“喏”表示指示時念no[55]或no[53]，表示提醒時念no[223])

(6)喏，撥1塊糖你吃。(諾，給你1塊糖吃)

(7)喏，夷個鑰匙交撥你。(諾，他的鑰匙交給你)

(8)喏，個件衣裳快點凈脫夷。(諾，這件衣服快點把它洗了)

(9)喏，喏，大家看，夷個付何個腔調(diào)！(諾，大家看，他這副什么態(tài)度)

例(6)和例(7)都是說話人傳遞東西時說的話。例(8)和例(9)中“喏”把聽話人的注意力引向眼前的人或事物。下面兩例中，例(10)表示“請看”，例(11)表示提醒：

(10)喏，夷詐人[口]特。(看，他耍賴了)

(11)喏，是個年子個事體，你忘記脫[口]特？(諾，是前年的事，你忘了)

上海話也有“喏”，許寶華、湯珍珠的《上海市區(qū)方言志》(1998)就收了這個詞。它有兩個讀法：n[53]“表示給予”、n[12]“表示讓人注意自己所指的事物”(357頁)。錢乃榮(1997)《上海話語法》也有記錄：(下面5例譯文均為筆者所加)

(12)喏，脫我拿去！(喏，給我拿去！)(241頁)　　(13)喏，還撥儂！(喏，還給你！)(241頁)

(14)喏，要搿能挖再挖得快！(喏，要這樣挖才挖得快！)(242頁)

(15)喏，儂要個物事擺辣此地。(喏，你要的東西放在這兒。)(242頁)

(16)喏，講撥儂聽！(喏，講給你聽！)(242頁)

例(12)至(15)中，“喏”表指示；例(16)的“喏”起篇章標(biāo)記的作用。

蘇州話、溫州話等方言里也有“喏”。這詞在口語中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在文字里卻比較難找到。1個少見的例子來自楊步偉《1個女人的自傳》第1章《講我自己》的最末1句(楊步偉1967：5)：

(17)你要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樣1個人，你得讀我的自傳。諾！底下就是！

在1999年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的《雜記趙家》第4頁，“諾”字改作“喏”。楊步偉在上海中西女塾讀書，能說上海話。她寫作的風(fēng)格明顯受趙元任先生的影響，口語的感覺很強。上面引文中的“諾”明顯有話語的功能。其他例子有：

(18)夏丐尊·葉圣陶《文心》104：“喏，△是表示全句由低而高的�！�

(19)沙訂《母親》：“‘就到王家磨兒子哩！喏！’她用手指1指左手邊1個青蔥的林盤。”(引自《漢語大詞典》第3冊375頁)

最后舉兩個長沙話的例子：

(20)喋，咯里擺3盆花！(喏，這里擺3盆花！(李永明1991：573)

(21)喋，就在那邊，你冒看到呀？(喏，就在那邊，你沒看到呀？)(同上，頁574)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廣州話的“呢”和“嗱”，更能看到“句首助詞”的提法不是太好，因為這樣容易讓人把它跟句末助詞或語氣詞混為1談。從上面的例句可以看到，廣州話的“呢”、“嗱”以及吳方言的“喏”和湘方言的“喋”等，就句法行為來說，跟嘆詞相近而跟語氣詞相遠。和嘆詞1樣，它們可以單說，可以獨立成句，而語氣詞則不能，

(22)A：只雀仔呢？(鳥呢？)　　(23)A：10文吖！(10塊錢！)

B：呢！(看！)　　　　　　　　　　 B：嗱！(喏！)

可是它們跟嘆詞也不完全相同。首先，它們的主要功能在言語交際方面而不在于表達說話人內(nèi)心的情感。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有明顯的指示功能�！澳亍�、“嗱”、“喏”、“喋”的指示功能可從它們跟手勢和眼神的關(guān)系看出來。說話人說這些話時，必須同時作出相應(yīng)的手勢或眼神(如指向或者望向某事物)，否則話語便會變得沒有意義。下面舉兩個例子：(#表示句子不能成立。)

(24)A：本書去咗邊？(那本書在那兒？)　　(25)A：俾杯水我吖。(請給我1杯水。)

B：#呢！(可是手眼都不動)　　　　　　　　　B：#嗱！(可是手眼都不動)

例(24)和例(25)中B所說的話，因為缺少了伴隨的手勢和眼神，都變得不好懂了，而嘆詞1般沒有這樣的要求。因此，我們認(rèn)為，“呢”、“嗱”、“喏”、“喋”等在語用功能上跟指示詞更接近。它們主要的作用不是在句首表示語氣，而是以獨立小句的形式，把聽話人的注意力引導(dǎo)到某事物上。（注：粵方言里“呢”和“嗱”有1定的分工。簡單來說，“呢”比較側(cè)重于指出事物的所在，而“嗱”往往還有交付或給予的意味。(如付錢時1般說“嗱”不說“呢”。)不過由于本文的重點是考察指示嘆詞在漢語方言里的情況，因此不必對粵方言的個性著墨太多。這里附帶說明1點，“呢”在粵方言里有不同的發(fā)音，高平和高升調(diào)都可以。語音特別是聲調(diào)的不穩(wěn)定，是語氣詞和嘆詞的特點，這點前人已有論述。）目前語法學(xué)界對這些詞還沒有固定的說法，我們不妨稱之為“指示嘆詞”。（注：李永明(1986)《衡陽方言語法》收了“喋”和“咧”兩個詞，作者稱之為“發(fā)語詞”。歐陽偉豪(2000)和陸鏡光(1996)1樣，以“起始助詞”(initial particles)命名粵方言里有關(guān)的詞。本文對這類詞的理解，跟他們的看法不盡相同。歐陽偉豪(2000)著重“起始助詞”同句中和句末語氣詞的聯(lián)系，這點與陸鏡光(1996)1樣。跟陸文1樣，歐陽文也提出以“起始助詞”來涵蓋“發(fā)語詞”和“嘆詞”的做法，這樣的處理方法，雖然達到了區(qū)分指示嘆詞和其它種類的嘆詞的目的，卻把語氣詞和嘆詞兩個大類相混了，代價未免太大。歐陽文也談到“呢”和“嗱”等的指示作用，不過重點在“直指”(deixis)，即本文所說的現(xiàn)場用法，而未涉及其它的用法，特別是話語、篇章等方面。除“呢”、“嗱”外歐陽文還提到復(fù)合的“起始助詞”(包括“呢嗱”、“呢喂”、“呢敢”)。不過這些組合除“呢嗱”外用的不多，如有需要也能按照本文的方式處理。）

　　　　2　指示嘆詞的用法

指示嘆詞有兩種主要用法：手勢用法(gestural usage)和象征用法(symbolic usage)(Fillmore 1971)。手勢用法和象征用法，相等于基本用法和引申用法、字面用法和比喻用法、或直接用法和間接用法。為了解說的方便，以下把指示嘆詞這兩種用法，叫做現(xiàn)場用法和非現(xiàn)場用法�！艾F(xiàn)場”指的是說話人和聽話人都能直接看到對方，而聽話人也能直接看到說話人所指的東西；也就是說，當(dāng)說話人和聽話人在進行面對面交際的時候。面對面交際以外的用法，都叫非現(xiàn)場用法(如電話會話或書面交流)。

上1節(jié)舉例說明的主要就是現(xiàn)場用法。從所舉的例子中可以看到，廣州話的兩個指示嘆詞表示的主要都是“看”的意思。在現(xiàn)場叫聽話人看某事物，等于把對方的視線引到該事物上�，F(xiàn)場用法的條件是，說話人引導(dǎo)聽話人注意的必須是說話人和聽話人雙方在言語交際進行的現(xiàn)場中都能看到的事物�？梢姟翱础被蛘摺白⒁狻笔侵甘緡@詞最基本、最原始的意義。

看的對象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其他的東西，譬如某件事情，某種道理，或某些情況。說話人可以通過指示嘆詞向聽話人指出，某種雙方都能看到的情況的出現(xiàn)是以前所做的某個決定或行動所致，言下之意就是說話人早就預(yù)計到那樣的決定或行動將會帶來這樣的結(jié)果。如：(以下4例均取自李新魁等1995：590—591)（注：李新魁等(1995)還注意到“吖”和“嗱”可以連用。這時候它們1定出現(xiàn)在句末，表示征求對方的意見的意思，書中舉了這樣的例子：

(1)你地話，阿福抵唔抵打吖嗱？(590—591頁)　(2)做官之嘛，做唔做都系噉話啦，你話系咪吖嗱？(599頁)

(你們說，阿福該不該打哪？)　　　　　　　　 (當(dāng)官罷了，當(dāng)不當(dāng)都是這樣啦，你說是不是？)

這個位置上的嗱，必須跟“吖”連用，而且看起來更像句末語氣詞，我們暫時把它跟本文討論的指示嘆詞分開處理。）

(26)呢，我早就話唔得架喇！(你看，我早就說不行的了！)

(27)嗱，我早就話唔得架喇！(你看，我早就說不行的了！)

(28)嗱，系唔系啊